約瑟夫·奈,：美國對中國的恐懼被夸大

　　【編者按】

　　美國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的約瑟夫·奈(Joseph Nye)是國際上最早提出國家“軟實力”(soft power)概念的著名國際關系學者。“軟實力”的概念也隨著新奧巴馬政府成員的頻繁使用而變得家喻戶曉。約瑟夫·奈曾出任卡特政府時的助理國務卿、克林頓政府時的助理國防部長和國家情報委員會主席、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院長。奈教授有一個中國孫女，廣西自治區(qū)南寧市一個孤兒不到一歲時被其兒子兒媳收養(yǎng)。日前，約瑟夫·奈教授兩次在肯尼迪政府學院辦公室接受本刊的特約專訪。

　　軟硬結合

　　《南風窗》：在中國，“軟實力”是一個比較新的概念，但在這幾年得到了很大的關注，并進入了中國的官方語言。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在2007年10月舉行的黨的十七大上提出，要將提升“軟實力”作為國家一個重要的戰(zhàn)略任務。請您談談“軟實力”對中國的重要性。

　　奈：實力是指通過影響他人而獲得期望結果的能力。影響他人行為主要有以下三個方式：即通過強制性威脅(“大棒”)、利益引誘(“胡蘿卜”)，或吸引力，使別人認同、接受你的主張的影響力。而“軟實力”是指通過吸引力而非靠強硬手段或利益引誘的方法去影響別人，來達到你所想要達到的目的之能力。“軟實力”來源于一個國家的文化、政策和價值觀念的吸引力。在世界政治中，一個國家可以通過它在文化、政策或價值觀念上的吸引力，使別的國家模仿其榜樣，理解、認同其在國際社會的主張和維護國家利益的行為�！败泴嵙Α辈皇菑妵�的專利，所有國家都有創(chuàng)造 “軟實力”、并通過“軟實力”來提升自己國家國際地位的能力�！败泴嵙Α北葟娭菩酝�脅的方式更文明、也更持久。

　　例如，在19世紀，德國利用它的“硬實力”統(tǒng)一了國家，在那之后，在俾斯麥的帶領下，他們決定致力于 “軟實力”的發(fā)展。俾斯麥開始著重于外交發(fā)展，使德國不再繼續(xù)實行“硬實力”和戰(zhàn)時的政策，他更多地轉向了友好外交政策以發(fā)展“軟實力”，使德國被其它國家視為一個具有吸引力的朋友。從19世紀的70年代到90年代，德國是相當成功的。但后來德國的皇帝辭退了俾斯麥，重新采用擴張政策，這就削弱了德國在俾斯麥時期發(fā)展起來的 “軟實力”。

　　中國可以從 “軟實力”中得到許多益處。目前，中國的經(jīng)濟和軍事力量明顯上升。當一個國家處于崛起的階段，往往會引起鄰國的恐慌，并可能導致其他國家聯(lián)合起來扼制這個國家的崛起。但如果這個崛起的國家同時擁有 “軟實力”，它就能讓自己具有吸引力，并減少其他國家的恐懼和試圖扼制其崛起的可能性。

　　所以我認為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以提高中國 “軟實力”作為國家戰(zhàn)略任務的舉措是很明智的，因為它會使其它國家更容易接受中國的崛起。

　　《南風窗》：除了“軟實力”的概念，您還最早提出了“巧實力”的概念。今年1月，希拉里·克林頓在被確認成為美國國務卿時，也使用了這一概念，并把它作為美國外交政策的基石。您認為“巧實力”會對美國的外交政策產(chǎn)生什么影響？中國如何才能更好地利用“巧實力”來影響國際事務？

　　奈：我認為，獨裁和強制性的領導方式，即靠“硬實力”治理的模式，基本上已經(jīng)被后工業(yè)化社會靠“軟實力”治理的方式所取代，即設法吸引、激勵、說服，而不是靠發(fā)號施令。然而，最有效的領導是能夠將“硬實力”和“軟實力”在不同的情況下按不同的比例相結合。如果能夠將“軟實力”和“硬實力”有效結合，就能得到“巧實力”。

　　極少國家能夠只以“軟實力”實現(xiàn)其在國際上的目標。但是，如果一個國家只使用“硬實力”而不使用“軟實力”，則有可能導致其他國家的抵制。我認為，美國布什政府就是這樣一個例子。在“9·11”事件的震驚和恐懼之后，美國對全世界擺出了一張憤怒的面孔，反映的不再是美國傳統(tǒng)的希望和樂觀、寬容和機會平等的價值觀念。這種態(tài)度和做法損害了美國召集盟國加入其反恐行動的能力。在冷戰(zhàn)期間，美國通過“硬實力”，阻止了蘇聯(lián)的擴張。但是，正如美國國防部長羅伯特·蓋茨曾經(jīng)指出的那樣，美國的領導人還認識到：“沖突的本質要求我們發(fā)展許多非軍事類型的能力和機構�！币虼�，美國利用其“軟實力”重建歐洲和日本，并建立了過去半個世紀的國際秩序、規(guī)范和體制的核心。

　　希拉里·克林頓談到的“巧實力”就是指靈活運用外交政策工具箱里的所有工具。關于使用“巧實力”對美國外交政策所帶來的改變，國務卿克林頓和總統(tǒng)奧巴馬都表示，他們希望把重點放在外交手腕，更多地投入外交資源和提供更多的國際援助。我想這些都是我們在這屆政府中會更多看到的。

　　所以我認為，中國在制定戰(zhàn)略時，應該把“軟實力”和“硬實力”結合起來，也就是把能夠吸引和說服他人的能力和經(jīng)濟及軍事實力相結合，這是明智的做法。

　　小國也有較大“軟實力”的啟發(fā)

　　《南風窗》：近年來，您對中國“軟實力”的問題越來越關注，并多次訪問中國。作為“軟實力”這一概念的創(chuàng)始人，您認為中國在增強“軟實力”方面取得了什么進展，又可以繼續(xù)在哪些方面努力？

　　奈：比方說中國一直以擁有悠久的傳統(tǒng)文化而充滿吸引力，但現(xiàn)在中國也正在融入全球大眾文化。電影《臥虎藏龍》曾在美國外語電影的票房排行榜中位居榜首。姚明是美國職業(yè)籃球聯(lián)盟的全明星球員。在過去10年，中國招收的外國留學生數(shù)量增加了3倍，從3.6萬人迅速增加到11萬人；
外國游客的數(shù)量在北京奧運會之前已增長到每年1700萬人次。當然，中國目前還沒有像好萊塢這樣的文化產(chǎn)業(yè)，中國的大學也還不如美國。

　　這些年，中國的外交政策一直朝正面的方向發(fā)展，更專注于多邊合作。10年前，中國在多邊協(xié)議上外交還持謹防的心態(tài)，而且與周邊國家也有一些爭議。在這10年以來，中國加入了世界貿(mào)易組織；
為聯(lián)合國維和部隊貢獻了3000多名士兵；
主持朝核問題的六方會談；
解決了與鄰國之間的陸地領土糾紛；
并加入了多個區(qū)域性國際組織。新的外交努力，加上“中國和平崛起”口號，有助于緩解其他國家的恐懼和減少其他國家聯(lián)合起來壓制一個正在崛起的中國的可能性。我們同時見證了中國對東南亞的政策在過去10年的變化。但是，與美國相比，中國依舊缺乏幫忙創(chuàng)造國家 “軟實力”的非政府機構。在政治上，中國依舊遭受著腐敗、不平等和法治不健全的困擾。

　　如今，在亞洲、非洲以及拉丁美洲的部分地區(qū)，推廣一黨執(zhí)政加上市場經(jīng)濟的 “北京共識”更受歡迎。另外，中國還通過對外進行經(jīng)濟援助以及允許其他國家進入中國的發(fā)展市場來增強它的吸引力。

　　由于國內(nèi)存在的一些問題，使中國吸引他國的能力受到限制，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而忽略了中國所取得的進步。我認為，只要中國繼續(xù)堅持走改革開放的道路，中國的“軟實力”在長遠來說肯定會增加。對中國“軟實力”的提升，我持樂觀態(tài)度。

　　《南風窗》：您認為中國可以采取什么策略來克服提升“軟實力”的障礙？

　　奈：一個國家想要轉向更多地使用“軟實力”而不是“硬實力”，其中一個障礙就是有些國家認為他們必須使用武力才能生存的觀念。例如以色列，由于它與巴勒斯坦的戰(zhàn)爭，要想在阿拉伯世界增加其“軟實力”很困難。很多時候，由于一個國家的整體外交政策目標，它不得不使用“硬實力”，而使用“硬實力”可能會損害該國的“軟實力”。一些國家可能認為很難發(fā)展其“軟實力”資源。一些國家可能擁有內(nèi)向型文化，對其他國家不一定具有吸引力，還有一些國家決定他們不會著重發(fā)展“軟實力”——緬甸是一個例子。因此，在發(fā)展“軟實力”方面，不同國家面臨著不同的障礙。

　　值得注意的是，有時候一個沒有什么明顯優(yōu)勢的小國家可能會擁有較大的“軟實力”。例如挪威，沒有其他國家的人說它的語言，它不是歐盟的成員，只有500萬人口。但他們奉行的政策是一個和平締造者，給予了大量的國際援助，這使挪威變得很有吸引力。另一個例子是新加坡，這也是一個只有400萬人口的小國，卻成為了東南亞地區(qū)的樞紐，對這個地區(qū)的其它國家?guī)�來幫助，這對增加新加坡的“軟實力”非常有益。

　　《南風窗》：您認為通過建立國際規(guī)范及國際制度可以增強一個國家的“軟實力”嗎？如果可以的話，您認為中國可以建立或利用什么樣的國際機構幫助其提升“軟實力”呢？

　　奈：一個國家可以通過創(chuàng)造或參加國際機構，影響他國的偏好和對本國國家利益的認識，從而左右世界政治的議事日程，也可以幫助其提升“軟實力”。例如，19世紀的英國和20世紀后半葉的美國，通過創(chuàng)建新的符合英美自由主義和民主主義經(jīng)濟體制的國際規(guī)則體系和機構，來倡導他們的價值觀念，比如：自由貿(mào)易與黃金標準，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貿(mào)易組織和聯(lián)合國。

　　我認為，中國參與世界貿(mào)易組織和聯(lián)合國安全理事會是非常重要的。我還希望看到更多一些國際組織，比如像“八國集團”這樣的機構吸引中國為常任成員，而不僅僅是邀請中國出席會議。

　　“恐懼會導致預言的實現(xiàn)”

　　《南風窗》：盡管中國的軍費開支只占國家財政支出很小的比例，比世界上許多國家要低很多，但每當中國的軍費開支有所增加，就會引起世界各國的焦慮。中國如何能更好地將“硬實力”和“軟實力”相結合，在國際事務中發(fā)揮影響？

　　奈：當其他國家看到中國的軍費開支有所增加時，他們會變得很焦慮，想知道中國增加軍費開支的用意何在。但是，隨著中國支持更多的聯(lián)合國維持和平行動，隨著中國嘗試使用更多的“軟實力”來解決臺灣問題，以及更多地與多邊機構合作，如東盟區(qū)域論壇，這些轉變使中國的軍事力量增加對周邊國家所帶來的威脅感減少。當人們不知道中國增加軍事力量的意圖時，他們會感到擔憂，但是如果他們知道中國增加軍事力量的意圖是和平的，那么中國軍事力量的增加就變得不那么令人擔憂了。當然，增大透明度將可以減輕國際社會的疑慮和擔憂。

　　《南風窗》：中國的外交政策基于一個不同于美國的價值體系，長期以來，中國政府一直奉行不干預和中立的和平外交政策。隨著中國的崛起和在國際舞臺上的作用增大，中國這種不干預和中立的外交政策有時會被誤讀為與另一方的合作。

　　奈：我認為在外交政策上，中國已開始逐漸步入一個“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之列。如果我們看看中國在過去一兩年的外交政策，就可以看到其中的變化，中國已開始支持聯(lián)合國的維和行動和派遣維和部隊。我認為這體現(xiàn)了中國正在成為一個“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也會對中國在國際社會中的地位產(chǎn)生正面的影響。

　　《南風窗》：許多美國人把中國的崛起視為“對世界和平的威脅”。與之相對，許多中國人擔心美國將不會接受中國的“和平崛起”。您對中國有什么建議？

　　奈：這些憂慮都被夸大了，不一定代表主流民意。美國人和中國人都必須避免這種夸大的恐懼。也許雙邊關系的最大威脅就在于認為兩國的沖突不可避免。縱觀歷史，只要一個崛起的大國在其鄰國和其他大國中引發(fā)恐懼，這種恐懼就會成為發(fā)生沖突的其中一個原因。在這種情況下，很多看似很小的事件都會引發(fā)不可預見的和災難性的連鎖反應。

　　并非每一個崛起的力量都會導致戰(zhàn)爭。如果中國的崛起堅持和平的路線，它會給中國人民、鄰國人民以及美國人民帶來巨大的利益。但是，我們要記住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的勸告：恐懼會導致預言的實現(xiàn)。我們要不斷提醒政治領導人和民眾對這個勸告的認識，把威脅論和事實分清楚。

　　我經(jīng)常解釋為什么我認為美國對中國的恐懼被夸大了。我認為，只要美國與中國接觸越多和有更多的溝通，就會對中國有更多的了解，從而減少對中國的恐懼。其中，我特別認同的是進行有益的軍事交流，雙方的軍人能夠相互溝通、相互理解。此外，領導人之間的交流也是非常重要的，以及記者在兩國之間來回走動和交流。人民之間的更多接觸和了解能使美國人更全面地去看中國。

　　所以，我認為中國增強“軟實力”的一個任務，就是提高其他國家和人民對中國的認知和對中國面臨的問題的理解。比如說，中國盡管已經(jīng)取得了偉大的成就，但仍然面臨著許多問題。從1990年以來，中國已成功幫助4億人擺脫貧困，但是仍有不少人處于貧困。還有，中國有1.4億流動人口勞動力面臨就業(yè)壓力，城鄉(xiāng)面臨嚴重的污染問題以及貧富差距拉大和腐敗問題等。如果人們能更準確和更深入地看到中國的真實面目，將有助于他們把一些媒體的負面報道放到一個大背景下去考慮。

　　來源：南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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