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剛:魯達和史進哪個更冤?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水泊梁山108條好漢幾乎人人被逼“落草”,差不多個個有冤情。《水滸》(施耐庵著:《一百二十回的水滸》(上)商務印書館1957年版(下同))第三回中的花和尚魯智深和九紋龍史進沒能例外。不過,此二人的冤情不可相提并論、同日而語。筆者以為:九紋龍是本“該”逼,而沒被逼,上梁山屬于自覺“革命”;
花和尚則是“不該”逼,而被逼,上梁山屬于被迫“革命”。此話怎講?

  還是不妨將這兩個并不復雜的案子的主要情節(jié)作一對勘,就十分明白了:

  一、兩人作案動機相近。

  二人皆為了一個“義”字,主動引火燒身,背負命案。

  魯達與朋友(打虎將李忠等)下館子,偶然聽到了一個悲慘的故事。為了拯救弱女子,不想三拳將惡棍打死。魯達平生仗義,眼里揉不得沙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是好漢的生性使然。而史進則不但不愿交出強盜,去解官請賞,還要與強盜朋友結為死黨:“我若死時,與你們同死,活時同活”(第三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兩人好漢做事好漢當,皆出于正直的本能,有道是刑罰不恕,天理也容。

  二、對其刑事責任的追究各異。

  兩人雖都屬于殺人后逃逸,但前者是名副其實的“潛逃”,后者卻不過云游他方而已。

  魯達“自離了渭州,東逃西奔,急急忙忙,卻似:失群的孤雁,趁月明獨自貼天飛! 而史進是“饑食渴飲,夜宿曉行”,“披云霧夜宿荒林,帶曉月朝登險道”。(第三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一開始兩人同樣在躲避官府的緝拿。但是,官府對兩案的態(tài)度明顯不同,對魯達:辦案認真,通緝令張貼到了代州雁門縣,且出賞錢一千貫;
而對史進案卻是敷衍塞責。兩人藏匿的地方與作案地點的距離幾乎相等,但魯達一會兒上五臺山,一會兒鉆菜園子,東躲西藏,既已剃度為僧,還時常有不安全感;
而殺人在史進那里則一開始就似乎不是大事:要么“待平靜了”,“重整莊院,再作良民”,要么“尋得師傅,也要那里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活”。(第三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須知他師傅正是在“東京惡了高太尉”,目前躲到“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處勾當”(第三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的王進。太尉何許人?主五兵,國尉也。惹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太尉,自身小命尚且難保,如何還能收留殺人要犯?且從林沖一案得知,“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聽起來嚇人,其實就是個打工仔,靠一技之長混口飯吃的技術官僚。何況,王進此時的地位不過近似“體工大隊”的陪練,怎會有權包庇、安插和提拔一個頑兇?但據書中的描寫,史進雖畏罪潛逃,卻大搖大擺、行不更名,坐不改性(更不化妝)。如此逍遙法外,似乎早已知道官家不再追究其刑事責任了。而且,更奇怪的是,作為殺人兇犯的他不僅不擔心家人和財產等被“入官”、“籍沒”,還要“待平靜了”,再回來“重整莊院”。(第三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還沒放下屠刀,就想立地成佛、金盆洗手、浪子回頭的九紋龍有沒有搞錯?

  值得注意的是:魯達和史進固然可以有各自不一樣的想法,但兩者之所以具有不同法治觀念的事實,是否也多少說明了“人的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這一放諸四海而皆準、尚不曾被顛覆的原理呢?

  三、犯罪情節(jié)輕重懸殊。

  要是魯達罪重,史進罪輕,要么兩者罪行相當,或大致相當,倒也罷了。然而,事實恰恰是:前者僅殺一人,而后者卻背著至少四條命(不亞于馬加爵。>退闱f客王四(丟失密信者)按家法處置,依然還有獵戶李吉(為官府通風報信者)和縣公安局的兩個刑警大隊長(都督)。從現代法理看,魯達殺鄭屠只是“防衛(wèi)過當”,案件的性質充其量也只是假公濟私暴力干涉“婚姻自由”而已。就古代法治言,作為經略府的提轄似有兼管社會治安的職責。也就是說,魯達找茬收拾鄭屠,多少是在“執(zhí)行公務”,雖稍濫用職權,卻沒有謀害后者的意思。他赤手空拳對付鄭屠的“剔骨尖刀”,不想僅三拳就讓其斃命,犯的是殺傷罪中最輕的一類:斗毆殺傷,且屬于過失殺人。相比之下,史進犯罪的性質則有很大的不同:“濫殺”兼“襲警”、“拒捕”和“通匪”,僅最后一項在北宋時期就可構成死罪。此外,史進一伙還犯有“不義”罪(子民殺官吏),并在殺傷罪中犯有故意殺人罪。之前還犯有竊盜罪。宋以前的多個朝代中,竊盜皆為死罪。要是在隋朝,聞而不告者也處死刑?梢娛窍喈斨卮蟮淖镄小

  四、身份與社會關系背景不同。

  從一開始官府對史進的態(tài)度可知(這位老漢生前仗義疏財,揮金如土,收留落難槍棒教頭,并促迫兒子拜師習武就為一例):“我們都是沒事的,等你綁出來,同去請賞”。(第三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試想一下,史進本是被緝拿的要犯,卻頃刻成了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的“革命群眾”了。他卻還要“待平靜了”,再卷土重來, 如此寬容,理由何在?不是史公子犯事兒,后自有人替他擺平,他怎敢如此逍遙?事實上,贖刑制度由來已久,即使是墨、宮和大辟等適用于中罪的中刑也可用百至千鍰來贖買:“墨辟疑赦,其罰百鍰,閱實其罪”,“宮辟疑赦,其罰六百鍰,閱實其罪”,“大辟疑赦,其罰千鍰,閱實其罪”。郭沫若就曾對《呂刑》中的贖刑制度給予猛烈批判。(參見郭沫若著:《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科學出版社1964年版,第148-149頁)。

  而魯達何許人?小種經略府的提轄。什么是經略府? “人民武裝部”也。然而須知,北宋時期官與職殊,名與實分,冗官冗吏。如宋真宗時,一次裁減各路冗吏就達19萬之多。(參見張晉藩、王超著:《中國政治制度史》,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571頁)。魯達的提轄官階,恐怕徒有虛名。魯達從老種經略府調小種經略府公干,名義上是幫忙、人員支持,實際上是降職使用,“精兵簡政”的結果。史學界權威理論認為,自唐中葉兩稅法實行后,中國封建社會逐漸進入末期。(參見趙儷生著:“綜論兩宋的階級斗爭和階級關系——兼論資本主義萌芽在宋代發(fā)生的可能性”,載于《山東大學百年學術集粹•史學卷》(上),山東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24頁)。盡管這一觀點受到置疑,但可以肯定的是:商人、小業(yè)主、手工業(yè)者作為一種新興社會力量這時開始抬頭。而由于藩鎮(zhèn)割據的大大削弱,“行伍”的社會地位有所下降。難怪向來并不謙虛的魯提轄會酸溜溜地罵:“灑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史也不枉了叫做鎮(zhèn)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zhèn)關西!”(第三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

  筆者以為,要探討刑法對史進魯達區(qū)別適用的原因,還必須了解另一個因素。一般的命案民不告,官不理。魯達負罪逃逸,被追逼得四處亂躲,官府的通緝令發(fā)到了幾百公里之外的地方。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中國大陸,國民黨的將軍級人物尚可利用出家逃脫被追捕一劫,社會控制并非如此嚴密的古代,可見要想活命,絕不只當和尚一途。官家對魯達的瘋狂追捕由此不難想象。魯達不會不知道:沒酒沒媳婦那還能叫生活嗎?(德國諺語:Keine Frau kein Wein,ist das ein Leben ?)可見出家,是其走投無路的選擇、不是辦法的辦法。再來看鄭屠。從顧客、行人和左鄰右舍觀魯鄭毆斗的態(tài)度(“哪個敢向前來勸”),以及事后主動報案(“老小鄰人逕來州衙告狀”)可以看出,鄭屠一家的群眾關系尚不算壞,遠強過被青面獸楊志手刃于街頭的潑皮牛二,否則眾鄉(xiāng)親難免幸災樂禍、拍手稱快。官府不得不“嚴格地依法辦事”可能與社會壓力,更可能與被害人家屬的促迫有關。

  如果說史進的赦免歸功于史太公的陰德的話,那么,官府對鄭屠案的重視則多虧大娘子的兇悍了。否則,一個“投托著小種經略相公門下的肉鋪戶”無非是掛靠人武部下面的一個三產服務公司經理而已,有多大能耐?且命已歸天,愛莫能助了。鄭屠的對象(齊魯一帶對夫妻的稱謂)在施耐庵筆下盡管只有一次重要的暗出場,即通過金翠蓮之口道出:“他家大娘子好生厲害,將奴趕打出來,不容完聚”(第三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已頗露猙獰,且從對鄭屠后事的處理和安排上,已不難看出她的“能量”。鄭屠本人的出身不得而知,但從他選肉切肉的嫻熟、對精肉肥肉軟骨用途的了解,以及“整弄了一早辰”的體力,不難看出其“馬仔”的來路、“倒插門兒”的家庭地位。而大娘子竟然不顧金翠蓮明媒正娶(“強媒硬保”)的身份,連休書都不用,就在蜜月中隨便壞了她官人的好事,將新娘子掃地出門,“不容完聚”。此舉絕非只有幾個小錢的小家碧玉所敢為與能為。沒準這個肉鋪就是老丈人盤給女婿鄭屠的也未必。另由《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和《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誤失小衙內》諸回可知,即便封建社會的婦女,不但可以使丈夫跪搓板兒,而且之于生殺大權在握的知府有時也能成為“河東獅子”。

  閻婆媳和白秀英案雖屬特例,前者有張三支招,后者靠“枕上關節(jié)”,有目共睹;
且中國古代法律中平等原則缺位,官場黑暗、司法腐敗本不是什么新鮮事兒。問題是:原旨在替梁山好漢伸冤平反的《水滸》文本中沒有透露,史進魯達兩案為何相同的情況不同對待;
更未予以抨擊,還視為理所當然?是小說家施耐庵的疏忽,還是對古代法律救濟的潛規(guī)則“會哭的娃娃有奶吃”的認同,抑或賀衛(wèi)方教授所言之卡迪司法的一個旁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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