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文學批評30年變形記

　　1980年，法國作家羅蘭·巴特穿過法蘭西學院門前的大街時，被一輛洗衣店的卡車撞倒。

　　在巴特聲名卓著的歲月里，法國電視臺的記者還在追問他是否想寫小說，巴特不置可否的回答還給人們留有希望。巴特的死，使不少人存有的遺憾是沒有看到這位激進的先鋒派批評家寫作一部文學作品。

　　“文學批評終究不能證明一個人存在的價值，即使像巴特這樣的一代大師，人們也指望他能再努力一把，弄出一部小說之類的作品來證明他是真正的大師�！北本┐髮W教授陳曉明向南方周末記者描述文學批評在西方的景況�！暗�不管如何，文學批評在西方總能在學術界內(nèi)部占據(jù)要津，在文學刊物和大學系統(tǒng)里起思想的主導作用。”

　　隆重地專門給批評家頒獎，這是第一次。在18位候選人中，經(jīng)過11位評委記名投票，以超過三分之二得票為通過，有12位批評家獲“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家獎”。

　　作家莫言主持頒獎儀式。復旦大學教授陳思和走上臺，從作家賈平凹手中接受為他頒發(fā)的批評家獎。上臺領獎的批評家還有南帆、陳曉明、洪治綱、蔡翔、謝有順、王堯等，而上臺頒獎的作家還有蘇童、李洱、阿來、舒婷、范小青等。

　　陳思和發(fā)表獲獎感言：“作家與評論家就像大道兩旁的樹，它們之間各有規(guī)律，各成體系，不是對立的、依附的，一方為另一方服務的，而是謀求一種互為感應、聲氣相求的關系。多少年過去，我的批評觀沒有絲毫改變，倒是文學與文學評論的關系由靜止凝固的道邊樹，逐漸變成了蒼茫天穹下游動不息的精神游魂了。”

　　頒獎會次日，“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與批評”高峰論壇舉行，來自全國的三十多位主力批評家和作家出席這次論壇。

　　在三天的時間里，眾多作家和批評家聚集一起，對話文學與批評的關系：在最近的三十年里，文學與批評之間究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文學與批評之間應該建立怎樣的新關系？

　　1980年代前 權力化“替意識形態(tài)管理文藝”

　　作家蘇童對于作家、批評家各自的工作和使命有一個比喻：“作家和批評家就像鐵路路基上面兩條并行的鐵軌，它們都有自己的延伸，都有各自的負載，它們永遠也不會重疊，卻共同承載著文學這個列車�！�

　　陳思和在半生的批評生涯中見證了文學批評的嬗變。

　　1978年，陳思和邁進復旦大學的校門。同在復旦大學讀書的盧新華寫出短篇小說《傷痕》張貼在學校壁報上，不久小說被轉投至《文匯報》發(fā)表。陳思和也試著將一篇同時貼在壁報上支持《傷痕》的評論文章投寄給報社。當時《文匯報》文藝版的編輯褚鈺泉在《傷痕》發(fā)表的第二周就組織了一個版面的爭鳴文章，陳思和的文章作為支持的意見發(fā)表在頭條。那時陳思和很興奮，從此他確立了走文學評論的道路。

　　當代文學批評有著自己的價值取向和話語方式。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就強調：“文藝界的主要斗爭方法之一，是文藝批評�！敝軗P在第一次文代會上提出：“批評是實現(xiàn)對文藝工作的思想領導的一個重要方法”。

　　“以前文學批評的功能主要是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的管理�！标愃己驼f，“1950年代，老一輩文學批評家，都是文藝報刊的主編，宣傳和文化部門的領導，他們是主管文藝家協(xié)會的領導者，同時也是理論家，他們當時的文學批評主要職責是指導文學創(chuàng)作，引導意識形態(tài)，如果偏離了就會受到批判。”

　　到了陳思和從事文學批評的時候，文學批評的“意識形態(tài)管理功能漸已消失”�！按蟾畔駝e林斯基時代的俄羅斯文學，像勃蘭兌斯時代的北歐文學，像周揚時代的中國文學，文學批評家擁有巨大的話語權力和社會影響的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标愃己徒邮苣戏街苣┯浾卟稍L時說。

　　1980年代 個人化“挑選自己的批評武器”

　　1980年代是文學批評的黃金時代。用陳思和的話說：“那時的沖動在于，既然有了更加新、更加符合社會發(fā)展趨向的意識形態(tài)，我們就大膽地跨出思想牢籠，選擇更新的思想理論和方法。所謂新方法、新思維、新術語都是在1980年代中期產(chǎn)生的，是在激烈的論爭中產(chǎn)生的。我們做文學批評的人，首先就要去為自己選擇。選擇文學的方法、觀念和模式，也是在挑選自己的批評武器�！�

　　南京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吳俊把活躍在1980年代的批評家稱作是“文學現(xiàn)場的獨立批評家”。“所謂獨立是指批評家立場的個人化，沒有過多卷入判斷之外的利益關系中去而影響到批評的純粹性。所謂文學現(xiàn)場的批評是指批評家對當下文學發(fā)生或生成的同時、同步地介入和在場的姿態(tài)。”

　　在吳俊看來，那時候的文學批評家很多也是當時最出色的文學精英，他們引領了一個時代的文學走向，塑造了一個時代的文學格局。

　　1984年12月《上海文學》召開了“杭州會議”，這次會議之后興起“尋根文學”潮流。當時《上海文學》剛發(fā)表了阿城的處女作《棋王》，《棋王》的敘事方式和文化內(nèi)涵引起震動。“杭州會議”由《上海文學》、浙江文藝出版社和《西湖》雜志聯(lián)合召開。當時邀請的作家，有李陀、陳建功、鄭萬隆、阿城、韓少功、李慶西、李杭育、陳村、曹冠龍等，評論家則有黃子平、陳平原、周介人、蔡翔、季紅真、魯樞元、徐俊西、吳亮、程德培、陳思和、許子東、南帆、宋耀良等�！斑@次會議不約而同的話題之一，即是‘文化’。記得北京作家談得最興起的是京城文化乃至北方文化，韓少功則談楚文化，看得出他對文化和文學的思考由來已久并胸有成竹，李杭育則談他的吳越文化。而由地域文化則引申至文化和文學的關系。李陀曾是現(xiàn)代派的積極鼓吹者和倡導者，此時他對盲目模仿西方的現(xiàn)象作出有力批評�！�

　　不久韓少功在《作家》雜志發(fā)表《文學的根》一文，明確提出了“尋根”一詞。稍后，阿城、鄭義等人在《文藝報》撰文展開文化討論，標志著“尋根”文學真正開始興起。“尋根文學的出現(xiàn)使新時期文學從反思文學、傷痕文學，真正轉到文學本體意義上來。”吳俊說。

　　“我在新時期文學批評的黃金時代進入文學批評。我也目睹了新時期文學批評的巔峰人物和巔峰狀態(tài)，這種體驗使我對后來的文學批評有點悲哀，但也很快就易于平靜了�！眳强≌f。

　　1990年代后 邊緣化“學院崛起,罵派成風”

　　進入1990年代，由于社會環(huán)境產(chǎn)生的變化，眾多批評家紛紛撤離文學前沿，另謀出路。

　　批評家南帆對1990年代以來的文學批評現(xiàn)實的描述是：雜志退隱，學院崛起；
思想淡出，學術登場�！�1980年代的學院還在沉睡，文學雜志收容了我們對于文學的激情�！薄斑M入1990年代之后，在漫卷的經(jīng)濟大潮中，文學雜志風光不再，甚至難以為繼。文學雜志的衰落使它們承擔不了組織文學的重任。批評家星散而去，大部分轉到學院的大纛之下�！�

　　學院的崛起是1990年代后的一個重大文化事件。從物質到榮譽，學院都開始顯出號召力。教授、博士、課題、研究基金——這些學院體制的產(chǎn)物同時包含了收入和社會待遇。經(jīng)過嚴謹?shù)姆诸惡颓懈睿�文學成為一個獨立的學科，由學院的文學系負責研究。這時，文學研究與文學批評顯示了微妙然而重要的差別。

　　在南帆看來，“學院必須研究‘硬’知識，必須提交‘科學論斷’。對于文學研究來說，一個結論必須是故紙堆里翻出來的，而不是拍拍腦袋想出來的。游談無根被視為膚淺的標志，注釋的數(shù)量代表了扎實的程度。于是，‘學院派’再也不是一個貶義詞，學院體制正在顯示出愈來愈強的控制力；
一大批批評家改弦更張，中規(guī)中矩地當教授去了�！薄霸谥袊�，文學批評并不僅僅是在社會公眾的視野里顯得低三下四，就是在文學圈內(nèi)也不過是無足輕重的角色。文學批評在出版社那里遭到的冷遇足以挫傷批評家殘存的自信，少有幾家出版社愿意賠著本出批評文集�！迸�評家、北大教授陳曉明如是說。

　　按照陳曉明的分析，當代文學理論與批評沒有自身的獨立位置和理論品格：“有些人正在致力于在理論知識的運用與生存之道的穩(wěn)妥、有利可圖之間找到平衡。精明、圓滑，正在理論話語的字里行間蔓延，正在使理論話語變得不倫不類、自相矛盾�！�

　　陳曉明對當代中國文學批評的批評是：一直在兩個極端搖擺，除了扮演棍子的角色，再就是附庸�！半S著意識形態(tài)起絕對支配作用時代的結束，棍子的角色已經(jīng)無須扮演。但棍子變成刺頭，在新聞媒介的推波助瀾下，罵派批評風行一時�！�

　　陳曉明不否認罵派批評有其存在的理由與價值，特別是當今中國批評軟弱無力，罵派批評表現(xiàn)了批評少有的鋒芒，針砭時事起到其他批評不可替代的作用�！暗�罵派批評只是批評的一種存在，如果罵派批評成為批評界的主流，唯馬首是瞻，刊物和媒體圍著罵派旋轉，這不能說是文學批評覺醒的標志。長此以往，批評實則成為媒體的附庸，滿足于制造一些轟動效應，過把文化明星的癮，沉醉于油滑和惡搞的胡鬧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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