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立俊：故鄉(xiāng)的回憶——行走在他鄉(xiāng)

　　一

　　現(xiàn)在，我對故鄉(xiāng)的回憶只有在夢里了。

　　07年春天，我去法國的小城Aix訪問，住在一家叫Hotel Cardinal的家庭式旅館，據(jù)女主人（？）說這個房子已經(jīng)有600年的歷史。房間很古老，布置也很懷舊，屋頂橫著一根木頭梁，黑漆漆的，一看就是老房子。

　　第二天早上醒來打開窗戶，對面房檐上鴿子飛來飛去。也有麻雀在啁啾，似乎和國內(nèi)的麻雀說著同一種“鳥語”，可見人與人之間的隔膜比鳥類深得多。陽光灑落在古老的墻壁上和灰白的屋頂上，一片溫暖、明亮、清新的色彩。天空瓦藍(lán)、瓦藍(lán)，幾處白云鮮明而純凈。眼前的異鄉(xiāng)情景突然讓我有如重回童年，彷佛置身孩提時代自家院場上的早晨！

　　但是，面對生于斯、長于斯的自己的故鄉(xiāng)，卻再也喚不起這樣的回憶！

　　二

　　出我家的門，往前走大概200米是一條大路。據(jù)說這條路是左宗棠征西的時候修的（這條路可能也是古絲綢之路一部分），如此算來有100年左右的歷史。聽老人講，解放前，這條大路兩旁是一字排開的碩大的柳樹，叫左公柳——左宗棠征西時手植。這些柳樹解放以后大多被砍掉了。我小的時候，仍然有零零星星的左公柳，十幾米高，枝葉茂盛，矗立在大路經(jīng)過的村口，是我們從遠(yuǎn)處確定離家遠(yuǎn)近的標(biāo)志�，F(xiàn)在連一顆也看不到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被砍光。大路幾經(jīng)改造，更是連一點舊時的痕跡也找不到了。

　　小時候，家門前有一個果園。據(jù)說是我們家的私家“園林”。我們家是地主，解放后這個園子被沒收了。周圍還有三四個園子，是我二爺家的，我三爺家的，還有我尕太家的，和我們家的差不多大小。尕太和二爺家都是貧農(nóng)，這說明當(dāng)時貧富差距并沒有多大。我們小的時候，這些園子還在，從對面的火車站往村里走，看到整個村子掩映在綠樹之中。園子隊里派專人看護(hù)。小孩子們突然扔一個土塊，然后躲進(jìn)別人家里，等一會出來，裝作沒事人“拾”果子吃——這是當(dāng)年最刺激的游戲。有一年隊里把園子里的樹全部砍倒，木材蓋了隊里的幾間牛棚。現(xiàn)在我家門前僅剩兩顆古老的棗樹和一顆老的不再結(jié)果的杏樹。當(dāng)年的那個樂園已經(jīng)無影無蹤。

　　村里原先有個廟，那時候叫大殿。大殿有前后兩間，前面一間一大半老師辦公，另外劈出一個小房間，是老師住的地方，而后面一大間就是教室。大殿的頂很高，住著很多蝙蝠，有時上課，突然掉下一只，嚇得女生哇哇叫，而男生們則轟然大笑。不知誰家把一口棺材寄存在大殿的里間，就在我們的教室里。有時下課，我們就爬上棺材玩。有一次，幾個男孩子一起用力，抬起棺材蓋子，發(fā)現(xiàn)里面原來還放著幾袋麥子——這是老師的口糧。1976年文革結(jié)束的那個暑假，校長陸軍領(lǐng)著一群半大不大的娃娃（包括我）拆掉大殿，用拆下來的木料修了幾間教室和辦公室。村里的最后一個“四舊”就這么給破掉了——連我們的童年回憶一起。

　　三

　　1986年我離開故鄉(xiāng)，以后斷斷續(xù)續(xù)回去，村子里每年都在發(fā)生變化。那條貫穿村里路被改造過，上面抹了薄薄的水泥，已經(jīng)斑駁、脫落。聽說是一個廠里“捐”來的錢，村干部“省吃儉用”，敷衍出一條“惠民路”。村周圍的老樹越來越少，都是前些年砍掉的。過去樹是種在田邊的，村上的人認(rèn)為樹“霸”莊稼——遮陰和吸肥，于是，把原來種在田埂上的樹砍光了。村里的老房子已經(jīng)拆得所剩無幾，家家蓋起了新房。新房子不斷侵蝕過去留下的老路，房子是蓋起來了，路卻被挖斷，車子開不進(jìn)村了�，F(xiàn)在，從對面的遠(yuǎn)處看，整個村子裸露著，耀眼的紅磚白墻像瘡疤一樣釘在黃土山色的背景上。

　　2002年回家，我們家的老房子正在拆除。這是一個四合院式的老宅，是爺爺手上建的，算來也有七、八十年的歷史。我站在老宅前面，眼前是一個狼藉的工地。只有那兩顆棗樹和那一顆杏樹，還是舊時遺物，多少記載了我的和我們的集體回憶。2005年回家，父母已經(jīng)相繼去世，舊宅已經(jīng)翻新，我和已經(jīng)老去的兄弟姐妹坐在一起，午后寂寞的陽光耀眼而明亮，但是，眼前不再有讓我們回憶起父母音容的那一扇窗戶，那一道門檻，也不再有記載我們童年時光的那一段矮墻，那一把桌椅。我們知道大家將各自老去，以后見面不易，兄弟姐妹各懷惆悵，卻無法一起回憶逝去的金色年華。那天臨走，站在遠(yuǎn)處，回頭眺望，小時候常常面對的那座山仍然矗立在后面，它的山峰正好和我們家——不，和曾經(jīng)的老宅在一條中軸線上——我小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密碼，但是沒有告訴任何人。這是現(xiàn)在唯一能確定我的童年方位的標(biāo)志！

　　在家鄉(xiāng)逗留期間，我到父母的墳頭行禮。山間變得異常空曠、荒涼，不似我們童年時候的熱鬧。我們小的時候，每年春天就到山上去捉鳥，秋天到山上野炊——燒土豆，整個山谷和山頭，時時有孩子們的身影和聲音�，F(xiàn)在的孩子們不知在做什么游戲，但不會再到山上去玩了�；貋淼穆飞�，二哥指著兩個新墳告訴我，那個是小顏子的，那個是尕敏子的。他們是我兒時的兩個玩伴，已經(jīng)埋在黃土下面了。當(dāng)年我們就曾經(jīng)一起在這個山野里奔跑、嬉戲。記得有一次，小顏子和我在河邊相遇，迎著太陽光，我竟沒有認(rèn)出他。那時候我們多野，本來是抬水去的，兩個人竟放下正事，在河邊玩了大半天。尕敏子，2002年去為父親舉喪，他還來幫忙哩。

　　2005年那次回家，我?guī)Я?歲的兒子一起去。兒子和周圍的幾個孩子玩得瘋了一般。兒子認(rèn)識了大伯，二伯，大姨娘，二姨娘，還有尕姨娘以及幾個兄弟姐妹，也能說幾句家鄉(xiāng)方言�；氐侥戏�，我?guī)状螁杻鹤蛹亦l(xiāng)的事情。他首先忘了大伯，二伯，大姨娘等，接著忘了家鄉(xiāng)的名字和方位�，F(xiàn)在我打電話，兒子學(xué)著我的家鄉(xiāng)口音，嘻嘻哈哈地玩笑。有幾次，我動了春節(jié)回家鄉(xiāng)過年的念頭，想和兄弟姐妹們一起過一個熱熱鬧鬧的舊歷新年。但是，家鄉(xiāng)沒有一件故物讓我撫摸，也沒有一處舊景讓我面對，更沒有一條老路讓我徘徊。我懷疑是否還有那濃郁的鄉(xiāng)情讓我沉醉，是否還有那古舊的風(fēng)物讓我忘情。我怕回去，我怕失落，故鄉(xiāng)已經(jīng)沒有我和我們的歷史承載，我和我們的過去已經(jīng)堙沒，無法喚回！

　　四

　　06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我做了一個夢，回到了家鄉(xiāng)過年——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親近過冬日故鄉(xiāng)院場上那暖暖的陽光了！

　　舊年臨近，家鄉(xiāng)的那個小村很熱鬧，節(jié)日的氣氛濃濃的，路上到處是人——各個忙著地辦年！我從大哥家里出來，沿著那條橫貫村子的土路往家里走，沿途幾乎碰見了村上所有的人。圈海子，我小時候的同學(xué)，一點沒有變化；
寶兒，我去年回去執(zhí)意要請我吃飯，他說只是混碗飯吃，但是一臉的樂觀；
德文子，好像闊了，但是我們是小時候的伙伴，說起話來仍然親切；
還有一個女的，名字一時沒有想起來，她比我高幾個年紀(jì)，她看上還是那么漂亮；
還碰見繼成子，他要我留下電話號碼，但是我怎么也說不準(zhǔn)，好不容易說完整了，他說還是那個舊的號碼呀！還碰見了泉順子，比我年紀(jì)大，依舊落魄，我們點了一個頭，算是招呼；
還有學(xué)兒，莊太子，另外是一些我走后生出來的小娃娃，我不認(rèn)識。

　　到了家里，廂房里空的，沒有人，我大聲地喊：媽——，廚房里母親答應(yīng)：噢！你來。母親在廚房里整年夜飯，我以為母親給我準(zhǔn)備了豬頭肉，叫我吃。進(jìn)了廚房，看見一頭整豬被大解八件，鹵成了香蓬蓬的肘子、蹄胖、帶骨肉等等。母親指著煮好的豬頭說，把這個給你爺爺搬去。豬頭是爺爺?shù)膶＠�，爺爺喜歡自己做菜，他還要自己加工一下。我把豬頭搬到堂屋，爺爺歪在炕上，屋里放滿了東西。我問爺爺豬頭放哪里，爺爺找了半天，拿出一個案板，我把豬頭放在上面，說：爺爺，給我弄點豬頭肉吃。二哥在外面站著，好像在數(shù)門上的春聯(lián)的字?jǐn)?shù)，數(shù)來數(shù)去，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母親抱怨我，說：你來，一直不著家，你二哥說不見你的蹤影，你趕快去和你二哥說說話去。我掀起門簾正往外走……

　　突然，兒子在客廳里吵鬧的聲音傳到了耳朵，我被吵醒了。原來是一場南柯夢！那天我賴在床上，不肯起來，任回憶淹沒我，淹沒整個午后的時光！這是我對故鄉(xiāng)最真切的一次回歸和親歷！

　　五

　　去年去法國，好心的法國朋友帶我們到他的家鄉(xiāng)參觀。途中他帶我們參觀了一個叫Fuveau的小村子。這個小村子在一個山頂上，是一個古時候的城堡，只有一個進(jìn)出口，村子里有一個教堂，好像是新近修繕過，米白色的墻面，很有氣勢。村子里很寧靜，見不到什么人。一家一家小小的舊院落，門楣上有非常別致的小花籃裝飾。房子依山勢而建，不大，或者簡直有點小，但每一家都不同，簡單而韻味十足，簡直是小巧的藝術(shù)品。四月和煦的陽光照在墻壁上，照在古老的街道上，好似是一個童話的去處！

　　已經(jīng)是早上10點鐘了，整個村子好像沒有一個人。很像我小時候，村里人都下地去了，村子里也是靜悄悄的，也是和煦的陽光照在巷子里，也是碰不到一個大人。我問法國朋友。他說，今天是復(fù)活節(jié)，人們可能外出度假，也可能還在睡覺，他也說不十分清楚。我們站在村子高處，往下面望去，有一處地方在冒煙，好像是有人燒荒。在村子了繞了一圈，我們又回到了原地——法國朋友的車停在那里。

　　我當(dāng)時在想：如果這個村子是我的故鄉(xiāng)，如果我現(xiàn)在回去，我面對的是我、我們和我的父母，我的祖先留下的所有歷史，我可以坐在任何一個我和我們的童年和少年時曾經(jīng)坐過的青石板上回憶；
我也可以坐在任何一間我的父母和我的先祖青年和老年時住過的老房子里默想，于是，個人、家族和整個村莊的歷史在我的腦海里流動、跳躍，像閃閃的碎金一樣。

　　這才是我的故鄉(xiāng)啊！我夢想著有一個這樣的故鄉(xiāng)——一個這樣的精神家園！

　　20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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