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志鳴:幫兇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天擦黑兒的時候,的士司機阿二來到了小舅子大寶的家。大寶住的是一間臨街的平房,

  他一看見有輛紅色的“捷達”靠路邊停下,就猜出是阿二來了,忙不迭放下酒杯迎了上去。

  “姐夫,今天怎么有空……來,一起喝兩杯啤的!贝髮氄f著拿出了杯子。

  “小翠哪?”阿二環(huán)視了一眼屋里,問。

  “她帶著孩子回娘家住了。坐呀,姐夫!贝髮氁笄诘卣f。

  大寶是個臨時工,在鐵路貨場干裝卸,經(jīng)常倒班。每逢夜班,老婆就帶上三歲的兒子回附近的娘家去住。阿二知道這個規(guī)律,便不無遺憾地說:

  “噢,原來你今晚上夜班,那就算啦!

  “姐夫,你有什么事?說!贝髮氉穯柕馈

  “沒什么大事,”阿二一揚脖喝光了杯子里的啤酒,望瞭望窗外愈來愈黑的天色,站起身,又說,“算啦,我跑了一天也夠累了,早點回去睡覺。”

  “不出車了就再喝兩杯。”大寶不由分說,又給阿二滿上了一杯!暗降资裁词拢空f說!

  “沒什么大事兒。”阿二遲疑了片刻,又說,“有個熟客今晚要去寧河縣。原想讓你押車跟我跑一趟。既然你還要上夜班就算啦。再說,我也累了。”

  “沒問題!”大寶用力將杯子往桌上一放,發(fā)出“當——”的聲脆響。“跟你跑一趟。”

  “耽誤了上班,不合適吧。”阿二說著又坐下了。

  “什么班不班的,這活是干一天拿一天的錢,不上班不拿錢就是了。再說了,這些日子卸石灰,真不是人干的營生!風順還好點,遇上頂風能把人嗆死!你瞧我這兩只眼,紅得像不像兔子的?石灰燒的!我正尋思著歇兩天哩!贝髮毝似鸨,爽快地說,“姐夫,干了這杯,我跟你去!

  大寶對裝卸這行當早就干膩了。他也打算學開車,做夢都想當個的士司機,像姐夫一樣?裳巯虏恍,因為開的士車要繳納數(shù)額可觀的抵押金,盡管姐夫答應可以借給他一些,還是不夠,只好咬緊牙接著干裝卸,拼命掙錢。大寶比誰都明白:能不能開上的士,早開還是晚開,姐夫是個關鍵;
即便將來開上了的士,很多事情也要靠姐夫點撥哩。干個爛裝卸尚且有那么多講究和說道兒,就不用說開的士了。因此,大寶正巴不得有個能討好姐夫的機會吶。況且,他前些日子也跟姐夫出過幾次遠門,嘗到了甜頭。所謂押車,無非是在車上坐著,以防被壞人打劫。憑大寶熊腰虎背的塊頭兒,還能出什么意外?!真是坐著掙錢,而且報酬不菲,還好吃好喝好待承,高興了觀賞風景,困了打個盹兒。更有誘惑力的是,當路上車少人稀時,他還能過把開車癮。剛剛學會鼓搗兩下車子的人,癮頭兒可大哩!

  “最近打劫的士的案子可接二連三沒斷……”見大寶急迫迫的樣子,阿二提醒道。

  “你說的不是熟客么?有多熟?怎么認識的?”大寶問。

  “也不咋熟,就是打過兩回交道,比不認識強點!卑⒍f著點上煙,沒有要走的意思。

  半個月前,阿二在火車站拉了個客人。此人善談而且很和氣,上了車就和他拉家常,問東問西,下車時出手也挺大方。那天說了些什么,阿二全忘了,計費器上顯示的是17元,當時人家扔下兩張10元鈔票,沒要找頭,他可是記得一清二楚。臨下車,那人還說了句:如果師傅方便,過幾天我要拉幾箱撲克牌……嘿嘿,小本生意。阿二當即把自己的手機號告知了對方。阿二到那時才注意到對方是個40開外的矮胖子,臉色黧黑,鼻梁上架副茶色眼鏡,腋下夾著個黑皮包,——有幾分小老板的派頭。接下來,阿二又和他打了兩回交道,覺得那人很爽快,一來二去,熟了,得知那人姓馬,就叫他馬老板。幾個小時前,阿二接到馬老板電話,說要連夜送兩個朋友去寧河,問他愿不愿意去,可以付3倍的車錢。阿二向大寶介紹了認識馬老板的過程后,說:

  “要不是眼下社會治安亂,這當然是一單好買賣!

  “怕什么?!”大寶像健美運動員似的隆起胳膊上的肌肉,又說,“誰敢打劫,我擰斷他的脖子!還不放心,我?guī)习巡说毒褪橇。行不??/p>

  阿二沒有回答,而是接著自己剛才的思路繼續(xù)往下說:

  “我總尋思他為何肯出3倍的價錢,世上沒這么便宜的事兒。反正我開了六七年車沒遇上過……”

  “這也很自然。他急著要去寧河,別的司機也和你一樣有顧慮不肯去,咋辦?出高價唄!

  “噢——”阿二點了點頭,以為有道理!安贿^,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對勁兒:馬老板太客氣了,客氣得讓我感到顧客不是上帝了,好像全城只有我這一輛的士似的,莫非……”

  阿二想說誘餌,放長線釣大魚之類的話。他轉(zhuǎn)念一想嫌不吉利,話到嘴邊打了個旋兒又咽下去了。

  “客氣也不好?蠻橫就好?有錢不想掙,算啦!”大寶有些沉不住氣了,使出激將法!敖惴颍阍趺醋兊媚ツミ哆兜?不像個男子漢。你來這兒就是想告訴我不想拉這趟活兒?”

  “當然不是!卑⒍䲟溥暌宦暎α。

  阿二喜歡錢,也需要很多錢。除了日常生活的一應開銷外,他還想送兒子進高價的寄宿學校、想買房、想……阿二更有自己獨特的欣賞錢的方式:每天晚上收車回家后,先抿上兩口小酒,然后叫兒子將藏在鞋里帽子里和手套里的一卷一卷的錢取出來,再讓孩子媽清點。有時,阿二還會從皮帶下面或什么意想不到的地方,變魔術(shù)似的拿出錢來,逗得兒子笑著在床上打滾兒。他覺得那一刻是最幸福的,是對一天奔波勞碌的最好的獎賞。

  可是,說來也怪,這天晚上,阿二最后決定出車的直接原因,并非大寶的極力攛掇,甚至也沒有過多地想到錢,而是偶然瞥見了窗外那一輪黃橙橙的月亮,想到過一會兒月亮升起來了,天上像點了明燈似的,膽氣頓時壯了許多。

  

  馬老板和他的兩個客戶已經(jīng)等得有點不耐煩了,阿二的車剛一開到約定的地點,未及停穩(wěn),他們就拉開門鉆進車來。阿二本能地轉(zhuǎn)過身,搭訕一句:路上堵車,讓你們久等啦。

  其實,他是想看一眼兩個陌生人的長相。可惜,他未能看清楚:一個搖下窗玻璃正沖外面噴云吐霧,另一個則顯得很冷似的,縮了脖子,將大半個臉埋在風衣領子下面,身子還不停地晃動,像打擺子一般。結(jié)果,阿二只瞥見了他臉上有塊黑痣,……大寶全沒在意可能會有什么異樣,接過馬老板遞上的香煙,抽得有滋有味兒。

  馬老板依然健談,從天氣到阿二的生意,無一不是他的談資。當?shù)弥⒍滋煊捎谕\嚥划敹饬P款時,他還狠狠罵了一通交警,說他們不是物兒,不知體恤開的士的掙點錢有多難。阿二聽了打心眼兒感到受用。借助朦朧的月光,阿二偶然從裝在頭上方的后視鏡里,發(fā)現(xiàn)剛才那個側(cè)過臉抽煙的男人,已經(jīng)掐滅了煙蒂,卻仍未轉(zhuǎn)過臉,——原來他是個斜眼,正賊溜溜地盯著自己哩!說不定從上車的那一刻便如此。阿二的心不由得為之一緊,覺得挺膈應。作為的士司機,阿二平時拉客雖然不能挑三揀四,可對那些長一副歪瓜裂棗相貌的人,心里總有點膈應;
每每是嘴上不吱一聲,心思卻全用在了琢磨這個人上,……

  阿二的突然沉默,引起了馬老板的注意,連忙沒話找話:

  “師傅,你也沒介紹介紹,坐在你旁邊的這位是——”

  大寶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換個角度說就是對客人的不相信。阿二覺得有點難以啟齒,便沒主動介紹。既然馬老板問起來了,他只好支吾一句:

  “他是我兄弟,讓他來……”

  “好,兄弟好。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好!”馬老板拍了下大腿,說!艾F(xiàn)在路上挺亂,要多提防些。去時好說,咱們?nèi)硕啵?br>可到了回來的時候,還是多一個人好。”

  馬老板三言兩語,既把自己和阿二的關系拉近了,使對方心里熱乎乎的,又給大寶的出現(xiàn)找了個臺階下,免得雙方都尷尬?墒,阿二對馬老板的兩個朋友還是放心不下,他也想用婉轉(zhuǎn)的口氣試探著問點什么,摸個底,卻又苦于沒有人家那份口才,吭哧憋肚,好不容易才問出了半句話:

  “半夜三更的,你和這兩位朋友是……”

  “哦,他們倆是幫我去催債的。我按合同把貨發(fā)去了,款卻收不回來。我們必須在天亮前趕到寧河,把賴賬的家伙堵在家里,掏狗日的窩兒!”馬老板唯恐沒說明白,還將雙手合攏來比畫出掏窩兒的姿勢。

  聽了馬老板的話后,阿二放心了:怪不得這二位有副兇相,原來是干催債行當?shù)模谴蚴,不兇不行。說話間,車子開上了外環(huán)線。出了外環(huán)線就進入郊區(qū),算出城了。為了防范的士車被打劫,公安局在外環(huán)線出口處設立了檢查站,凡是出城的的士車都要登記車牌號和乘客的身份證,以備出現(xiàn)不測時便于追查。望著檢查站明亮的燈光,阿二扭過頭,問:

  “都帶身份證了吧?”

  “帶了,帶了。”馬老板掏出身份證,舉在手上晃了晃!鞍,他們倆可沒帶。師傅,這樣吧,你就說咱們是親戚,省得檢查了。不然,又有一堆啰嗦事兒,瞎耽誤工夫……”

  “這……沒身份證怎么行?”阿二一下子提高了警惕性。

  “咋不行哪?我出了大價錢,又找你這熟人,不就是圖個方便么?你不愿意說就算了,拿我的身份證去登記,至于他倆由我來擔保,試試吧。再不行就不去了,打道回府……不過,咱事先說好,今天的車錢就不付了,下次再去時一起算!瘪R老板不高興了,甕聲甕氣甩了不少閑話。末了,他又把話收回來,“師傅,不管怎樣,別讓你為難就是了!

  馬老板一句軟話,倒把阿二的警覺性打消了大半兒。車子眼看就要開到檢查站了,大寶終于有點著急了,向阿二問道:

  “用不用我下去和他們講講?”

  “不用。”阿二停了車,拉上手閘。“他們要檢查駕駛證的,還是我去吧!

  阿二下了車,徑自朝檢查站走去。值班民警看了看阿二遞上的駕駛證,隨口問一句:

  “這么晚了還出城?”

  “有點急事兒,要趕著去寧河!

  “路上可要多加小心!本斐囎訐P了揚下巴,問,“怎么樣,看著規(guī)矩么?”

  “沒問題。后邊坐的是我大舅和兩個表弟,前邊坐的是我小舅子!卑⒍焐系脑铝,編了句謊言,收回目光又問了一句,“還用查嗎?”

  “那還查什么?”警察登記下車牌號,還了駕駛證,打著哈欠擺擺手,“過——吧!

  阿二很慶幸,連跑帶顛地鉆回車里。警察見了,自語道:連夜急三火四地往回趕,一準兒是去奔喪。

  

  阿二回到車里后,馬老板立刻探過身子,笑瞇瞇地問:

  “順利吧?他怎么說的?”

  “沒問題!卑⒍呄蛋踩珟н呎f!拔腋嬖V他送大舅和表弟去寧河,有點急事!

  “好,這樣說最好!瘪R老板殷勤地遞過一盒打開了蓋兒的“萬寶路”牌香煙,“抽一支吧,提提神。”

  阿二沒煙癮,平時偶爾抽一兩支,而且只抽味道淡些的有薄荷味的國產(chǎn)煙,對這種味道濃烈的洋煙沒興趣,以前也抽過,兩口就頭暈。況且,剛才還喝了酒,他擔心再抽洋煙會令腦袋暈上加暈,——對于開夜車的人,這可是個大忌諱。于是,他以抽不慣洋煙為由,謝絕了。馬老板順勢又敬大寶,請他接上抽。大寶便取出一支,用剩煙頭點燃了,大口大口地吞吐。阿二瞟了大寶一眼,見他歪著身子抽得蠻有滋味的樣子,心想:可算遇上不要錢的啦!其實,招致阿二煩惱的不惟大寶的“抽相”欠雅,還因為聞見他噴出來的煙有股怪怪的異味,也令阿二不悅。阿二搖下窗玻璃,涼颼颼的夜風便吹了進來,……

  車子一開上郊區(qū)的公路,立刻感覺到和市區(qū)的馬路大不一樣:道路兩旁明亮的路燈不見了——更不用說由高樓大廈和霓虹燈構(gòu)成的熱鬧的景致——只有蓊郁的樹木黑森森地筆立著,像兩堵高墻;
除了馬達有節(jié)奏的轉(zhuǎn)動和耳畔呼呼作響的夜風,周遭一片岑寂,再聽不到別的聲音了;
路面也變得坎坷不平……也許,正是這種均勻的聲響和有節(jié)奏的顛簸,使人不由得昏昏欲睡。借助朦朧的月光,阿二看見大寶就窩縮在椅背和車門上睡著了,幾次叫他系上安全帶都沒叫醒,只好親自動手給他系好,罵一句:睡得像頭死豬!

  突然,迎面駛來兩輛滿裝貨物的卡車。車上的大燈都打開了,賊亮賊亮的。就是在這一刻,阿二再次從后視鏡中看見身后的三個人,并沒有和大寶一樣睡覺,而是大睜著眼睛蠻精神著哩!他還發(fā)現(xiàn)那個穿風衣的人在躲避燈光時,露出了臉上的一條刀疤,而剛剛還誤以為是塊黑痣,…… 一個斜眼,一個刀疤,兩個貨真價實的歪瓜裂棗!想到這里,阿二心中驀然產(chǎn)生了不多的膈應,更多的狐疑、嘀咕和緊張之情。阿二尤其感到不安的是,馬老板出了外環(huán)線后收斂了笑容,沉默寡言,和之前的有說有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阿二一時不能適應這種強烈的反差,以致連心跳的頻率都加快了。阿二憑著多年開的士的經(jīng)驗——當然也不乏聽朋友們的介紹——確信,那些在車上罵罵咧咧的人并不可怕,別聽他們最里嚷嚷哪天哪天用刀子捅了幾個,哪天哪天又打趴下了幾個,到頭來無非是嚇唬嚇唬人,圖個坐車不給錢而已。阿二曾遇上過這類不講理的碴子,到了地方開門就走,待追上去要錢時,那家伙將棉大衣脫掉,擺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勢來。阿二只好作罷:等你凍病了,用這車錢買藥去吧,下三爛!相反,咬人的狗不叫。的士司機最怕的是那些上了車后一聲不吱,(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陰著臉,賊溜溜地光是不停地交換眼色的家伙們。的士司機遇上這種情況心里就會敲鼓了:狗日的們神秘兮兮的要干什么?莫非……

  這會兒,馬老板幾個人就是一聲不吱,是不是也在交換眼色,他不得而知,但僅憑他們都沒打瞌睡,而且都大睜著雙眼這一點,就不能不讓阿二頓生疑心。不說話,又大睜著眼睛干什么?車里剎那間出現(xiàn)的沉默氛圍,令阿二覺得仿佛被裝進了一個抽掉了空氣的器皿中,簡直無法承受那來自四面八方的無形的壓力。此刻,他需要說話,需要用聲音、用語言來充塞這個小小的空間,猶如給器皿中重新注入空氣一樣。于是,阿二想搭訕兩句,隨便說點什么,只要說就行,可想了半天也沒想出說點什么才好:他的確太緊張了。話沒想出來,他又萌生了一個新的念頭,擔心用話語打破沉默的同時,也會打亂某種平衡,是那種一時還說不清卻能意識到的平衡,更擔心會促使最不想看到的場面提前出現(xiàn),從而喪失了化解和回旋的機會。為此,阿二還想到了一個更形象的場面:在充滿煤氣的房間里,任何強烈的震動都可能招致災難性的爆炸,最好的辦法還是先打開窗子,退出房間……想到這里,阿二再也不敢做聲了。

  阿二加快了車速。城市的燈光被拋在后面,漸行漸遠漸暗,直到最后一個光點消失;
道路兩旁森然筆立的樹木也越來越稀少。阿二的感覺是沖破了墻的壓抑,又跌進了一個無底的黑洞之中:寂寥、空空蕩蕩、沒著沒落。冷不丁,面前的玻璃上發(fā)出“當”的一聲響,阿二卻下意識地扭過頭朝后面掃了一眼。接著又是一聲、兩聲……阿二經(jīng)常在白天開車,即使夜間開車也是在城里,故而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很快就明白了:是夜游的飛蟲在作怪。阿二將車上的大燈小燈防霧燈輪流打亮了再關上,好像用一支筆在空曠而遼遠的夜幕上盡興地隨意涂抹著,給沉沉的黑夜增添了些許活氣。完全出乎阿二意料的是,那輪黃橙橙的月亮,并未如他希望的那樣升上中天,給夜路點上一盞明燈,相反,她變得越來越暗,由橙黃而昏黃、而暗黃。同時,她還從半空跌到了樹梢,最后掉到田間的玉米后面去了。就在月光消失凈盡的一瞬間,萬籟俱寂,世界也都隨之沉下去一般。阿二不禁悚然而驚:我剛才怎么只盼著月亮升起來,就沒想到她會落下去哪?

  后排發(fā)出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阿二這次沒有回頭,只問了一句:

  “你們不困么?睡一會兒吧!

  阿二希望他們像大寶一樣沉沉入睡?上,沒有得到回答,但響聲也沒了。阿二疑心又是自己的一廂情愿。當后視鏡中不能清楚地照見后排仨人臉上的表情時,阿二感到心里沒底了……遠處有一個亮點兒,忽閃忽閃的,隨著車子越駛越近,阿二看見有幾個人圍坐在一堆篝火前,旁邊停著一輛卡車。他猜想,一準兒是車子趴窩了。篝火照亮了黑夜的一隅,也驅(qū)散了阿二心上的一片陰霾,使一個念頭得以清晰地浮現(xiàn):假如我把車靠過去停住,一切便化險為夷了。不過,到那時我該怎么說哪?能說我車上拉的是壞人,他們要打劫的士嗎?他們沒有任何舉動,我該如何證明?如果證明不了,人家會怎么說?馬老板他們又會怎么說?算不算誣陷?而誣陷是要負法律責任的,……阿二開始嗤笑自己的怯懦和因怯懦而險些表演的鬧劇。車子行徑篝火旁邊時,阿二只略事猶豫了一下,腳下一踩油門沖過去了。

  為了排遣寂寞和與之俱來的令人感到壓抑的氛圍,阿二撳下錄音機上的按鈕,旋即傳出孫悅甜柔的嗓音——

  ……

  祝你平安,祝你平安,

  讓那幸福永遠在你身邊,

  ……

  “關了!弊诤笈诺牡栋逃蒙硢、低沉但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什——么?”阿二乍聽之下沒明白對方的意思,反問道,“你說關什么?”

  “還能有什么?錄音機!”斜眼說。

  “你們不困就聽聽唄!卑⒍f。

  “不困也不想聽!钡栋滩荒蜔┑赜终f。

  “讓你關你就關唄!瘪R老板冷冷地插進一句。

  阿二只好關了錄音機,車里復歸沉寂。阿二意識到馬老板他們說話的口氣明顯地發(fā)生了變化,變得毫不客氣,變得冷漠生硬。他們是從什么時候變的呢?阿二記起是從出了外環(huán)線,準確地講,應該是從月亮落下去以后。原來,在我盼著月亮升起來的同時,他們也正盼著月亮落下去!月黑殺人夜,風高……呸呸呸,怎么想起這些了!阿二穩(wěn)住自己的情緒,沒有驚慌失措。其實,他思想上也有所準備,如同在家里等候某個不受歡迎的客人,心里一直祈求著對方不要來,而終于還是聽到了敲門聲一樣。

  阿二開始仔細回想和同行們議論過的、在遇到這種情況時該采取的應急手段。最好的辦法自然是穩(wěn)住兇手,把車開到人多的地方。這法子肯定是行不通了,道路兩旁除了玉米還是玉米,四周連一星半點亮光都沒有。他無比痛苦地想到了檢查站的燈光和路上遇到的那堆篝火?上,都被自己錯過了。還自以為是地對警察撒謊!那堆篝火看來是最后一次機會……好,太好了,自己給自己布下了陷阱!簡直是叛徒!不,應該說是內(nèi)奸。也不對,算了,還是趕緊想想應對辦法吧。阿二使勁地想,想得腦袋有點痛了也沒想出來。他將手悄悄地伸到座位下面,摸了摸那把大號扳手。這個冰涼的鐵家伙是特意藏在那兒以備不時之需的。摸著它,阿二心里感到了些許溫暖和安慰,但還是希望它不會派上用場的好,……

  阿二又失算了。

  “到了前面往右拐,走小路!瘪R老板忽然拍了拍阿二身后的金屬防護網(wǎng),說。

  這話在阿二聽來無異于下地獄的召喚:不用說,最怕發(fā)生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事實已經(jīng)清清楚楚地擺在了面前,虛妄的幻想只有退避三舍。盡管心里明白了他們的意圖,阿二還是故意說了一句:大路好走,抄小路反而慢。

  “廢話!”伴隨著防護網(wǎng)傳出的金屬撞擊的錚錚聲,斜眼勃然作色,又說,“老子花了大價錢,讓你怎么走就得怎么走!”

  “我也是為你們能早點到寧河著想嘛!卑⒍琅f裝胡涂說。

  “你真他媽的財迷心竅了!老子去寧河干鳥?!”斜眼罵罵咧咧地說。

  “我財迷心竅?不是你們說的要去寧河討債么?”阿二反問道。

  “討債不假,可不是去寧河。是向你討債!是你上輩子欠了我們的債!”斜眼發(fā)了狠話。

  “什么意思?你們想干什么?”阿二減慢了車速,正顏厲色地問道!罢l也別胡來呵!”

  “是我們胡來還是你胡來?”馬老板哼哼著干笑了兩聲,又說,“就是通貨膨脹了,錢也不是這么個掙法吧?獅子大張口,上來就三倍五倍地要。說你財迷心竅不對么?就是你在胡來!明說了吧,我們要借你的車用一用。你要的那個價錢就算租車費吧!”

  “車費要多了是我的不對,”阿二趕緊道歉!翱赡銈兊浆F(xiàn)在連一個大子兒還沒給我哩!”

  “那也不行!”馬老板說!拔腋嬖V你,你必須為你的財迷心竅付出代價……”

  “甭跟他廢話!”半天沒吱聲的刀疤開腔了,是說給馬老板聽的。

  “你們不就是要車么?我現(xiàn)在就把它給你們算啦!”阿二咬咬牙,爽快地說。

  “不行!”斜眼斷然否定!暗搅饲懊婀招÷罚扉_!”

  阿二在心里罵自己:我真蠢,都到這地步了還抱幻想!他們一旦搶了車能留活口么?留你干啥?好去報警呀?!只要拐上了小路,狗日的們肯定會下手,說不定在玉米地里連埋你的坑都挖好了……忽然,阿二仿佛看到了大寶那雙和兔子眼一樣紅的眼睛,在被土埋住的一刻,正迸出血來,致使漆黑的夜幕上閃現(xiàn)一抹紅光,倏然而逝!阿二閉上眼睛,兩秒鐘后又睜開,一個主意已經(jīng)打定:決不能拐上那條小路,否則就是自蹈死地!接下來,阿二非但沒有加快反而更加減慢了車速,并且打亮了所有的車燈,自然也包括車內(nèi)的頂燈。他想叫醒大寶,使勁推了又推。遺憾的是,大寶絲毫反應都沒有,睡得像一攤爛泥;
如果不是被安全帶綁著,這攤爛泥早就堆乎在地上了。

  “別推了。你指望不上他了。你兄弟醒不過來啦!”馬老板頗有幾分得意地說。

  “你們是怎么搞?”阿二氣氛地質(zhì)問道。

  “我們沒搞他。是他自己搞的:抽煙抽醉了。至少有三個鐘頭的好覺。哼哼。”馬老板冷笑著說。

  阿二記起了剛才聞到的那股異味,當時就預感到有點不妙,想提醒大寶,但疏忽了……他媽的,大寶果然被他們用麻醉劑麻翻了!麻得像攤爛泥、像頭死豬,別想指望他了!赤手空拳,荒郊野地,一個對付仨,完了,完了!真不如剛才也吸一支,和大寶一樣被麻過去算了,稀里胡涂地一睡了之,免得清醒著被……阿二甚至有個強烈的愿望:但愿能來個痛快的。

  “關燈!”刀疤突然醒悟過來似的,大吼一聲。

  “關個鳥!”阿二既然希望來個痛快的,嘴上便無所顧忌地先回敬了一句痛快的。

  話音剛落,阿二聽見身后的金屬防護網(wǎng)上“噌——”的一聲響,他本能地向前一挺,但仍感到腰間有個冰涼的異物扎進了肉里。阿二想道:狗日的下手了!緊接著,斜眼將長長的滴著血的刀刃從防護網(wǎng)后面插過來,架到阿二的脖子上,厲聲說:

  “關燈!快開車!不然,老子抹了你!”

  幸虧阿二朝前挺了一下身子,使斜眼那一刀沒扎深。更值得慶幸的是,阿二原先所有的幻想和絕望的情緒,也都被那一刀刺中,而且順著傷口狼狽地逃離了他的軀殼。阿二忍著疼痛,喃喃自語:扎得好!我他媽的憑什么要來個痛快的死?我要他們一塊兒死!死也要拉個墊背的,一個夠本,倆賺一個!我要跟狗日的們拼一場!他發(fā)現(xiàn)前方有根裝著路標的水泥桿,路的另一側(cè)是幾棵老樹。好,就是它了!阿二意識到這才是老天爺賜給他的最后機會:魚死網(wǎng)破也好!總比嚇死強……

  “關燈!快開車!”馬老板也虎起臉,大喊大叫。

  斜眼更是不住氣地隔著防護網(wǎng)將刀在阿二的脖子邊晃著、蹭著。阿二朝前挪了一下,略微抬高了點身子,運足中氣,用胳膊擋住刀子,借助防護網(wǎng)猛勁一擠,“啪——”的一聲,刀子被別斷了。阿二緊跟著一腳油門,朝水泥桿沖了過去,大喊著:

  “我給你關!我給你開!”

  隨著劇烈的撞擊,坐在后排中間位置的馬老板,一頭栽在了前排的兩個座椅之間,夾住了,動彈不得。阿二在馬老板的太陽穴上狠擊一掌,以便騰出地方掛檔、加油,車子又倒退著朝對面的幾棵老樹沖了過去。由于猛烈的震動,右側(cè)的后門開了,刀疤順勢被甩出車外。這時,只剩下斜眼用那柄斷了的刀,在阿二的后背上邊戳邊喊:

  “停下!停下!”

  當車子的后保險杠撞到樹上時,斜眼的頭也碰到了車子的后玻璃上;
阿二將車子往前一沖,斜眼又撞上了防護網(wǎng)。如此反復者三。阿二想把斜眼也甩出去,但沒有成功,只好試試別的辦法。他屏住氣一打方向盤,將車子開到了公路中間,做曲線行駛,而且不停地加油、剎車,再加油、再剎車……“吱——吱!”的剎車聲在寂靜的夜里聽來格外刺耳。很快,空氣中就彌散了輪胎和路面摩擦而產(chǎn)生的焦糊味兒,……盡管斜眼已經(jīng)沒有了說話的力氣,可他仍死死地抓住了防護網(wǎng)而沒有被甩出去。

  “他媽的,痛快!原來就這么簡單!”阿二來回打著方向盤,說。

  阿二發(fā)現(xiàn)無法把斜眼甩下車去,便索性停下來,從座位下面抄起扳手,先給了馬老板一下,然后把斜眼拽下車,一下、兩下……再找刀疤,已尋不見蹤影。最后,他才想起要報警,掏出手機撥打110:

  “……對,在去寧河的路上……一個失蹤,兩個被我擊傷……我也挨了一刀,還有一個……車子也差不多報廢了……你問我是誰?我是……”

  阿二太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靠著車門,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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