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賢斌:把顧準還給歷史——顧準的誕生與爭論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1994年,顧準去世已經(jīng)整整二十年了,但,這一年,才是顧準在中國思想史上的誕生日。1994年的9月,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顧準文集》,它是思想顧準誕生的標志。盡管從1934年始,顧準就出版了不少著書和譯作,盡管《顧準文集》可以說是1992年香港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從理想主義到經(jīng)驗主義》一書的大陸版,盡管在1992年以前上海北京等地的文化學術界的小范圍里早就流傳他的思想言論。然而,是《顧準文集》的發(fā)行出版所引發(fā)全國注目才使思想顧準成為全國性的而不是地方性的、普遍性的而不是局部性的。
一、 作為精神事件與思想史事件
不過,顧準誕生首先是一個精神事件而非思想史事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隨著國門的開放,海外中國學特別是美國中國學的研究成果也逐步進入了中國學者的視野。由于在美國中國學的中心主題是當代中國和中國近現(xiàn)代史,當代中國思想界、中國近現(xiàn)代史學界受到強大沖擊,以至于到今天,還有學者感慨道:“說得不客氣一點,中國史學界無論是在當代或近現(xiàn)代史研究框架,還是在其主題選擇和史料梳理方面要遠遠落后于海外中國學界!1史學界如此,其它學術思想界何常不如此呢?涉及到與本文有關的就是:與海外中國學術界對中國文化大革命的研究和反思,中國學術界對文革的批判除了政治口號性和政黨性言論外,根本談不上有任何思想上、文化上深層次的研究;
中國學術界、思想界在此問題上的缺失,使人在談到1949年以來中國思想界更是以“無一人”來描述。“自從進入20世紀下半期以后,中國就再也產(chǎn)生不出獨創(chuàng)的、批判的思想家了!2這是二十世紀末在中國思想學術界有“南王北李”之稱的李慎之先生告訴學人們,有人在如此評說我們中國人。3
是誰在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的確找不到人、拿不出東西來與外國人“打拚”。打開了國門,卻發(fā)現(xiàn)自己事事不如人。此時,證明國人能力、振奮民族信心的任何事件都成了中國人精神生活上的重大精神事件。任何中外間的“對抗”、“對話”都成了全國關注焦點,而其間的局部事件均會成為整個國家和全民族的精神事件。由于體育競技對抗性最為直接感官,因而體育上的事件成為中國人的精神事件最為搶眼:聶衛(wèi)平在圍棋上戰(zhàn)績使之成為“民族英雄”、中國女排的“幾連冠”造就了“女排精神”、五星紅旗在奧運會上升起成了中國人的精神大餐。然而,身體對抗的勝利難以掩蓋“精神”上的蒼白——思想學術上的落后成為當代學人的心痛。盡管此時,我們也有為思想而犧牲的烈士遇羅克、張志新等,但思想的“對抗”是要有理論的、是要有“文本”的。
就在這種歷史情境下,思想顧準的出現(xiàn)便成了一個中國當代重大精神事件。在思想學術界,誰說我們無人?“我們有顧準”!李慎之如是說。4“我們民族可以自豪的是,……,有顧準這樣的思想家!5他“說出了與韋伯相同的結論,……,得出了與雅斯貝斯‘軸心時代’理論大體相符的認識!。其它如波普爾證偽理論、庫恩范式理論等,顧準近20年前皆已點到。甚至連亨廷頓關于政黨政治發(fā)育階段的理論,……,亦有觸及!薄耙灶櫆手娮R,不說能與外部第一流西方思想成果相匯通,至少也與葛蘭西、盧卡契當年從內部反思國際共運之歷史挫折,站在了同一條起跑線上!6(按:粗體字原文無)
當代中國學人強調“我們”有顧準,有意地把“我們的”顧準放在與世界思想家相比對論時,這其實是更多的在對大眾發(fā)言,向世界宣講。體育競技的博弈與思想學術的交流是不能放在一個范疇里對比的,但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情境中,“圍棋熱”、“女排熱”和“顧準熱”卻是一樣的,它們都是一個精神事件:一個正走向世界的中國人的精神事件!
當然,顧準的誕生更是一個當代中國人特別是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當代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個重大精神事件。一九五七年“反右”事件以后,中國“思想者”的集體“失蹤”成了文革后中國知識分子難以言說之事。遇羅克、張志新等烈士的出現(xiàn)反而加重了這一窘境,正如有人所說:“說到張志新,同樣會感到尷尬的,還應有我們的‘思想界’。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迫于種種壓力和誘惑,眾多職業(yè)‘思想家’們紛紛放棄了‘思想’,臨陣脫逃,而讓張志新這樣一些不是‘思想家’的人去孤立無援地支撐我們民族的頭顱并因此拋卻了自己的頭顱,這是無論下去多少年,我們的思想界都應為之臉紅的事情。”7
1980年代中期,伴隨著新啟蒙運動的興起,當代中國知識分子問題被提出來了,在中國思想學術界形成了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以研究知識分子為內容的“知識分子熱”。許紀霖教授說:“在80年代的語境下,‘知識分子熱’的核心實際上是一個‘重返中心’的問題。”這個問題的討論與反省“1949年以后的中國知識分子自我意識和獨立人格的喪失這一歷史背景緊密相關。”討論的結果是:“大家覺得知識分子最后喪失了中心的原因,無論是歷史的角度還是當時現(xiàn)實的角度,就在于知識分子過分依附于政治權力,依附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最后失去了獨立人格和自由思想!8那么,如何重建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就成了要解決的問題。1989年的六四事件中斷了討論的繼續(xù)。
到90年代,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猛烈沖擊,知識分子的精神問題再次得以關注。1994年,上海一批中青年知識分子在《讀書》雜志上發(fā)起了關于人文精神失落的討論,從一定程度上說,這一討論延續(xù)了1980年代的“知識分子熱”,同時,在新環(huán)境下,它加深了人們對思想者精神事件的企盼。重建知識分子的獨立之精神,理論研究與梳理是重要的,但從歷史中去尋求精神“榜樣”和“資源”更為現(xiàn)實和有效;蛟S不是巧合,就在這一年,《顧準文集》出版了,一個獨立的、在逆境中、“地獄里”進行思想的知識分子——顧準呈現(xiàn)在正在“尋找精神家園”的當代知識分子面前。
一時間,洛陽紙貴,滿城爭說顧準。說什么呢?從有關寫與顧準相關的文章標題,我們似乎就可以看出來:一個《點燃自己照破黑暗的人》,他《歷經(jīng)艱困終不悔》、《不見人間寵辱驚》,他《一刻也不能沒有理論思維》,最終譜寫了《當代中國思想史的華章》,這是他在《地獄里的思考》,是《你無法不面對的顧準》、《坎坷一生的思想家顧準》。顧準精神成了大家首先要言說的:顧準是一個為了前進,敢拆下肋骨當火把的人。9他“早已把名譽地位、個得失置之度外,在求真求實的路上一往直前,義無反顧。”10“學習顧準,我想,首先,要學習他對自己、對歷史、對中國和人類前途負責的精神!11“我們今天的知識分子,在顧準面前應該感到慚愧。我們無法漠視在他身上所體現(xiàn)的真正的知識分子的品格。”12思想顧準的誕生便成立馬成了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個重大精神事件。
把顧準誕生首先看作是一個當代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個精神事件,當然并不是說中國思想學術界對其思想的貶低,相反,如同“圍棋熱”、“女排熱”之所以成為精神事件是因為聶衛(wèi)平、中國女排的實力和戰(zhàn)績所支撐一樣,在思想學術界里,“顧準熱”成為精神事件,正是因為他的思想在當代中國思想界的高度和深度所致。
關于顧準思想的學術、思想價值在中國思想學術界似乎是不用懷疑的。王元化先生說:顧準的思想超前了十年,并列舉出顧準在八個方面有價值的成果。這八個方面是:對希臘文明和中國史官文化的比較研究、對先秦學術的概述、對中國世紀騎士文明起著怎樣作用的探討、對宗教給予社會與文化的影響和剖析、對法國大革命直到巴黎公社的經(jīng)驗教訓的總結、對直接民主與議會制度的評價、對奴隸制與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的闡發(fā)、對黑格爾思想的批判與對經(jīng)驗主義的再認識。13李銳先生道:顧準是一個先知先覺者,是一個了不起的思想家。14剛去世的李慎之曾云:對于顧準的學問,“后生晚輩嘗鼎一臠,倘能繼軌接武,光大其說,必能卓然成家”。15上海的朱學勤教授認為顧準的“先知”主要體現(xiàn)在:語言問題、韋伯問題、雅斯貝爾斯問題、市民社會問題以及其它如波普爾證偽理論、庫恩范式理論等等方面。16顧準思想的學術價值在他們看來是毋庸置疑的。九十年代中期中國學術界出現(xiàn)的“顧準熱”現(xiàn)象強烈的支撐了這一觀點與判斷。
不僅如此,北京的徐友漁研究員敏銳地指出,顧準思想在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上起的一個重大作用是:承前啟后。徐友漁認為“縱觀半個世紀中國思想、學術、文化的流變演進,有一種現(xiàn)象特別令人遺憾,甚至使人感到可悲!边@就是:思想斷裂現(xiàn)象。由于思想斷裂,“前人用心血、苦難,甚至以生命為代價得到的思想成果,往往并未使后人得到滋養(yǎng),形成代代傳承,最終開出艷麗之花、結出豐碩之果的局面!鳖櫆仕枷氲摹鞍l(fā)現(xiàn)”,則結束了這種斷裂現(xiàn)象。顧準思想不僅連接了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的思想問題意識,而且在中國現(xiàn)代化問題、中國資本主義問題、中國民主問題、哲學問題等方面起了承前啟后作用,其思想也是有整體性和根本性的特征。17在《重提自由主義》一文中,徐友漁更明確指出,自由主義在90年代大陸學界的興起,在思想與學理資源上源于兩個方面,一方面,不同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對盧梭和法國大革命的解釋,柏克、哈耶克、伯林、托克維爾等人學說的引起人們的討論;
“另一方面,這期間,先后出版了顧準的《從理想主義到經(jīng)驗主義》和《顧準文集》,他的人格和思考的深邃性與現(xiàn)實性,給了人們極大震憾!18 很明顯,徐友漁的意思是,顧準是中國90年代思想學術界延承20世紀上半葉中國學術思想的橋梁。
二、 關于顧準的爭論
把思想學術與體育競技相提并論是不太適宜的,體育競技是在統(tǒng)一劃一的規(guī)則下進行的,它無視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性,它只關心結果,而結果只有一個,清楚而明了;
但思想學術卻是在多元環(huán)境下生存的,它涉及到人們的不同的價值觀念、文化環(huán)境、歷史處境等等因素,它沒有一個最后的結論,它總是以一個復雜的、豐富的過程呈現(xiàn)出來,它總是一塊爭論的領地、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
顧準,無論作為一個精神事件還是思想史事件,從它產(chǎn)生起就充滿了爭論和分歧。
如果說《顧準文集》的出版使顧準成為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上的“精神榜樣”的話,那么,1997年《顧準日記》的出版則使這個“榜樣”遭到了質疑,它直接引發(fā)了“兩個顧準”的爭論。
《顧準日記》包括顧準三個時期的日記:“商城日記”(1959年10月——1960年1月)、“息縣日記”(1969年10月——1971年9月)、“北京日記”(1972年10月13日——1974年10月15日)。其中的《商城日記》的文字里所表現(xiàn)出來的顧準的內心活動與《顧準文集》所塑造出來的顧準是交相輝映,它進一步確立了顧準作為一個獨立精神與正直人格的知識分子形象。引發(fā)爭議的是“息縣日記”。
“息縣日記”,顧準自己把它定名為“新生日記”。在這本日記里,顧準“以往那種學者情懷基本沒有了,從前那種獨立思考也悄然不見了!睂ξ母锊粌H沒有了批判精神,相反卻表現(xiàn)出了要接受“改造”、爭取“新生”的心理活動。于是有的讀者驚呼:在文革時期,顧準“高傲而沉思的神情無影無蹤,幾年前的那個睿智的、無畏的思想巨人哪里去了呢?”較早提出這一問題的沙葉新提出了二種解釋:一是顧準擔心日記被抄,故意寫的一本很緊跟“革命”形勢而沒有批判性的偽日記;
二是顧準在種種壓力下的確改變了,他放棄了原來的“獨立品格”要“重新作人”。19
沙葉新本人對他自己的二種解釋“存而不論”,但廣州的林賢治則著文《兩個顧準》,鮮明地表明自己持第二種解釋的觀點,并說:在文革時期,“顧準已經(jīng)失卻了免疫力,相當嚴重地感染了流行的‘猩紅熱’!20此論一出,李慎之便立刻著文否定,認為顧準的“息縣日記”是偽日記,支持沙葉新的第一種解釋,強調顧準只有“一個”!额櫆嗜沼洝返亩䝼編者陳敏之、丁東等也相繼發(fā)表觀點,大都持與李慎之相似的意見。21李國文則認為,不是什么“兩個顧準”的問題,而是顧準存在著人性的兩面,即所謂“雅努斯”現(xiàn)象。22
或許受《顧準日記》引發(fā)的爭論的影響,1997年底,學術界中人蕭箑父和許蘇民著文對顧準關于中國資本主義的論述提出不同意見,并認為顧準思想是“以其遭遇受到廣泛同情”而“風靡學界”的。23顯然,文中對顧準的思想學術性的“質地”顯示出異議。不過,大陸學界并沒有人呼應蕭文的觀點。
2003年,李慎之的去世引發(fā)海內外學者對李慎之的討論,顧準也因此而被涉及。如果說,國內學界對顧準思想學術只是有人質疑的話,那么,海外的個別華人學者公開對顧準的思想學術則是持否定態(tài)度,其中以仲維光為代表。
仲維光說:“在學術思想領域中,(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顧準的那本書應該說基本上是沒有什么價值。如果把顧準的書翻譯成西方文字,會讓這里的學界哭笑不得。他從概念到對材料的運用都是非常有問題的。如果真的研究例如希臘城邦制,那就要去讀有關與此的原始文獻,和這方面專家的研究。顧準涉及的文獻都不過通俗讀物,對于‘治史’和作學術研究的人,如果限于這些資料,那么只能說明自己還沒有完全進門。……。在九十年代,所謂開放后,還如此吹捧顧準是個悲劇,說明中國知識界在思想上,學術還是封閉的!24曹長青等也持大致相同觀點。25
對于仲維光的觀點,朱學勤認為這是作者“以自己在海外所接觸的所謂西方‘學術訓練’為標準,貶境內思想前驅的歷史地位,”是一種“知識傲慢”。指出:顧準當年“是在思想的隧道中單兵掘進到與當代自由主義思想可以對話的程度”,這是不容后人所任意“輕薄”的;
而顧準所得的“知識”是“鼓面上的常識”,是“思想的常識”,它比經(jīng)“學術訓練”而寫出來的“學術知識”更有價值和生命力,因為,后來的“學術知識”只是對其作的注解。26
圍繞顧準爭論并不限于其“精神”與“思想學術”問題,關于顧準思想定位問題的也展開了激烈爭論,。對顧準的“定位”問題——具體的說,顧準是一個什么樣的思想家的問題。這一問題首先是由李慎之提出來的,他認為:顧準是一個自由主義的思想家。
李慎之在1997年為《顧準日記》作序的文章中首次點明:顧準是一個自由主義的思想家!邦櫆蕦嶋H上是一個上下?求索,雖九死而無悔的理想主義者!R虼苏f他放棄的專制主義,追求的是自由主?義,毋寧切合他思想實際!V袊慕,其實是一部自由主義的理想屢遭挫折的歷史。然而九曲黃河終歸大海,顧準的覺悟已經(jīng)預示了這一點!27對此,朱學勤給予了有力的呼應:“顧準臨終前達到的思想境界,再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民主啟蒙派,而一個‘出走的娜拉’,……。他的精神指針最終定位于自由主義,這已經(jīng)是一個公開的秘密!28何家棟更進一步的在歷史——當代的時間系列下,梳理出了“梁啟超——胡適——顧準——李慎之”的中國自由主義的“道統(tǒng)”譜系。29袁偉時教授也稱顧準為哪個時代“冰雪世界中屹立的”自由主義的“孤峰”。30
盡管沒有人對此進行專門論述,但對于把顧準定位為自由主義的言說,異議仍是相當?shù)拇。有人就把顧準看作是一個共產(chǎn)黨來理解他,并說顧準才是“一代馬克思主義者的驕傲。”31林賢治似乎也是不把顧準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來看待,他在《兩個顧準》的文章中曾指出,在顧準的有關論述中,“有一個突出的現(xiàn)象就是,很少涉及個人權利和自由問題,”而且,顧準主張“舍己為群”、推崇“集體英雄主義”。32眾所周知,自由主義的核心價值是對個人價值和尊嚴的肯定,對個人權利和利益的尊重和保護,既然如此,那么,顧準怎么可能是一個自由主義者呢?對于何家棟提出的自由主義的道統(tǒng)問題,許紀霖教授在《最后的士大夫,最后的豪杰——紀念李慎之先生逝世一周年》文中說:“自由主義是否有道統(tǒng),這本身就是一個問題!33反對把顧準定位為自由主義的最強烈的聲音是來自曠為榮和曠新年,在《把顧準還給顧準》一文中,他們說:“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自由主義浮出水面’以后,一堆‘自由主義大師’,以庸俗的自由主義時尚自作顧準的解人,甚至自居為顧準的正宗嫡傳;
然而,實際上他們卻不過盜用了顧準的名字,然后明目張膽地塞進他們自己的‘思想垃圾’。他們把顧準思想中的某些錯誤發(fā)展到極端荒謬的地步,由此完全走到了顧準思想的反面!34文中的語氣在我看來是超出了學術討論用語,對于“對方”的意見,他們多少給人的感覺是在“謾罵”,但其意思是非常明確的:顧準不是一個自由主義者。
顧準誕生了,但卻處于爭論之中,成了“問題顧準”。
三、 爭論中的兩種傾向
學術界圍繞顧準及其思想發(fā)表不同意見,進行爭論,這充分表明顧準在當代思想學術界是一個必須面對和要研討的人物,從這個意義上說,“在地獄里”仍堅持思考的顧準如地下有知也可以安息了。但是如果對顧準的爭論只是爭論者各自當下言說,而沒有陳寅恪先生所說的“了解之同情”的態(tài)度,那么,種種爭論就成了爭論者各自內心意欲的渲泄的或自身處境的表白了,這當然無益于學術交流與對話,也無益于我們接承前人的思想遺產(chǎn)。
對此,王元化先生表示了他的擔憂,他說這幾年談論顧準的文章多起來,但大家都忙于給顧準定性,貼標簽,切切實實討論問題的卻并不多。35王元化先生的話當然不是“無的放矢”。我以為,所謂“切切實實討論問題”最基本的就要反對兩種傾向:一是簡約化,二是去歷史化。
前面我們提到的圍繞顧準及其思想所引發(fā)的關于“兩個顧準”、顧準思想學術的價值性及顧準是自由主義者等問題的爭論中,論辯雙方大都或多或少的存在這二種傾向。首先讓我們看看關于“兩個顧準”問題的爭論。與歷史上許多人物一樣,顧準是一個極其豐富的人,這不僅表現(xiàn)在他的思想上,表現(xiàn)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同樣也表現(xiàn)在他的心理上。當顧準作為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事件”誕生時,他的確給普遍“缺鈣”的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樹立了一個很好的“榜樣”,對于這樣的“榜樣”我們給予怎么的“呵護”或許都不為過,但是,“呵護”不是庇護,更不是為了“神化”。當“新生日記”顯現(xiàn)出“另一個顧準”時,堅決主張只有“一個顧準”的人們盡管在智識上知道不用也不應該去美化什么,但在文章中仍是下意識的把豐富的而復雜的“顧準”簡約化了。針對堅持把顧準簡約化為“一個顧準”的言論,林賢治反駁說,就算“新生日記”是偽造的,但它還是說明有“兩個顧準”——人格與思想分裂的“兩個顧準”,而這不是我們更不愿意看到的嗎?36 林賢治的這一反問是有力的。但是,在這一問題的爭論上,林賢治同樣犯了簡約化的傾向。這是指他完全取消了對日記真?zhèn)蔚呐卸,而一味堅持把白紙黑字的“日記”就視為真實“文本”,按此推理,世間就沒有偽的“文本”了。而且,林賢治這種把日記就視為真實的假定同樣也是去歷史化的,它忽視了歷史不同處境的差異性;
同理,李慎之等人以自己的經(jīng)驗為準來判定顧準的“新生日記”為偽作也是去歷史化的。
關于圍繞顧準思想的學術價值問題的爭論,仲維光等的言論是一種典型的去歷史化傾向,他不僅是消解了歷史時間,而一并把歷史空間也去掉了。他把顧準“孤零零”的提出來進行評說,這種對歷史的態(tài)度正如朱學勤所說,完全就是“傲慢”。以顧準對直接民主的批判為例,顧準主要是針對中國文革的“大民主”實踐以及當時中國人對議會制度的全面否定的態(tài)度為背景進行的,他的問題意識并不是要對“民主”觀念在全人類的歷史背景下進行學理討論。如果不了解這一點,就因顧準批判直接民主,把“文革大民主”理解成是直接民主,就得出顧準對民主概念的理解是混亂的結論顯然是偏頗的。但是朱學勤在反駁時強調顧準思想包含的知識稱為一種“鼓面上的常識”,這實際上也就忽視了顧準思想的學術價值,這也是一種簡約的和去歷史化的結論。我們不應該忘記,顧準的誕生憑借的正是他的“超前”思想,而他的思想是源于他在文革環(huán)境下堅持學術研究和問題思考的結果。當然,我們不能用西方的或現(xiàn)在的學術規(guī)范來要求他。
把顧準定位為自由主義是主要是當代自由主義者所主張的。如前所述,從現(xiàn)有的顧準的文字材料中看,顧準對個人權利、自由等自由主義所包含的核心價值很少提及,而且顧準對財產(chǎn)私有制是持不贊同的態(tài)度。37如果只因要樹立自由主義的“道統(tǒng)”譜系就而他列為自由主義者顯然是不妥當?shù)摹8螞r,自由主義內部包含了不同的“派系”,其間有相當?shù)牟町愋,就算顧準是自由主義者,那么,他是怎樣的自由主義者呢?是蘇格蘭學派的古典自由主義還是邊沁的功利自由主義,或是美國杜威式的民主—自由主義、英國費邊社式的社會—自由主義,抑或是錢永祥所說的“反不民主”的自由主義?顯然,不能簡約的定位顧準。
顧準,作為當代中國精神史和思想史上的重大事件,學界與社會對其進行全方位的討論當然是有意義的,討論者從自身的觀念、價值與處境出發(fā),表達、闡述自己的態(tài)度無可厚非,但如果脫離歷史、簡約而單向的表白顯然無助于對顧準的研究,更無助于對當下思想學術界討論環(huán)境的建設。
不是要“把顧準還給顧準”,而是要“把顧準還給歷史”!
。ù宋陌l(fā)表于《社會科學論壇》06年06期)
注釋:
1 楊念群:《“理論旅行”狀態(tài)下的中國史研究——一種學術問題史的解讀與梳理》,載楊念群、黃興濤、毛丹主編的《新史學——多學科對話的圖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07頁。
2 李慎之:《點燃自己照破黑暗的人》,《改革》,1995年第5期。
3 “南王北李”是指上海的王元化、北京的李慎之。
4 李慎之:《點燃自己照破黑暗的人》
5 李銳:《一刻也不能沒有理論思維》,《東方》1996年第2期。
6 朱學勤:《地獄里的思考》,載《風聲雨聲讀書聲》,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4年。
7 陳少京:《張志新蒙難之后》, http://www.southcn.com/news/community/shzt/party/first/200206271826.htm。
8 許紀霖:《另一種啟蒙》,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自序,第9—10頁。
9李慎之:《點燃自己照破黑暗的人》。
10 王元化:《關于近年的反思答問》,《文匯讀書周報》,1994年12月3日。
11 李銳:《一刻也不能沒有理論思維》。
12 高增德、丁東、謝泳等:《顧準精神的當代意義》,《山西發(fā)展導報》,1995年7月1日。
13顧準:《從理想主義到經(jīng)驗主義》,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92年,序。
14李銳:《一刻也不能沒有理論思維》。
15李慎之:《點燃自己照破黑暗的人》。
16朱學勤:《地獄里的思考》。
17 徐友漁:《當代中國思想史的華章》,《東方》,1996年第2期。
18徐友漁:《重提自由主義》,《二十一世紀》,1997年8月號總第42期。
19 沙葉新:《淚眼讀顧準》,《文匯報》,1997年12月3日。
20 林賢治:《兩個顧準》,《南方周末》,1998年2月6日。
21 李慎之:《只有一個顧準——<顧準日記>序的補充》,《文匯讀書周報》,1998年3月28日;
陳敏之:《關于<顧準日記>的一點說明》,丁東:《顧準之迷我見》,《文匯讀書周報》,1998年5月23日。
22李國文:《顧準的“雅努斯”現(xiàn)象》,《文學自由談》,1998年第2期。雅努斯(Janus)是羅馬神話中的兩面神,他的腦袋長有前后兩副面孔,同時看著兩個不同的方向。一副看著過去,一副看著未來。在羅馬神話里,他是天宮守門人,每天一早把天宮的大門打開,讓陽光普照大地;
黃昏時分再把大門關上,于是,黑夜就來臨了。同時,他還是司農(nóng)業(yè)、文藝、建筑、造船、鑄幣、旅行和航海的神!把排埂爆F(xiàn)象,是指人如同那位天宮守門人雅努斯,具有兩張不同的面孔:或美和丑,或善和惡,或是和非,或真和假。
23 蕭箑父、許蘇民:《唯物史觀與明清學術研究》,《光明日報》,1997年12月30日。
24仲維光:《過渡人物顧準和李慎之先生的貢獻究竟在哪里?》,http://www.edubridge.com/erxiantang/library/zhongweiguang_lishenzhi.htm。亦可參見朱學勤:《“常識”與“傲慢”——評曹長青、仲維光對李慎之、顧準的批評》,載《二十一世紀》,2003年6月號,總第77期。
25曹長青:《我非得認“高玉寶是喬伊斯”嗎?》, http://209.246.126.241/MainNews/Opinion/2003_6_24_13_2_50_657.html。
26朱學勤:《“常識”與“傲慢”——評曹長青、仲維光對李慎之、顧準的批評》。
27 李慎之:《智慧與良心的實錄——<顧準日記>序》,載顧準《顧準日記》,北京,經(jīng)濟日報出版,1997年。
28 朱學勤:《1998年自由主義常理的言說》,載朱學勤《思想史上的失蹤者》,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238—239頁。
29 何家棟:《未了的心愿》,載丁東主編:《懷念李慎之》,上冊(自印本,2003年),第65頁。亦參見何家棟:《20世紀中國的“新道統(tǒng)”——從梁啟超到李慎之》,http://www.legal-history.net/go.asp?id=1238。
30 袁偉時:《從陳獨秀到顧準和李慎之》,《二十一世紀》,2003年6號總第77期。
31 參見丁東、陳敏之編:《顧準尋思錄》,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年,第80、280頁。
32 林賢治:《兩個顧準》。
33 許紀霖:《最后的士大夫,最后的豪杰——紀念李慎之先生逝世一周年》,《二十一世紀》,2004年4月號總第82期。
34 曠為榮、曠新年:《把顧準還給顧準》,《讀書》2003年第4期。這篇文章在網(wǎng)絡上的標題卻是《不要神化顧準:兼論社會主義民主》,http://guancha.gmw.cn/2003-06/030611/030611-21.htm。
35 王元化:《顧準全傳•序》,載高建國《拆下肋骨當火把——顧準全傳》,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
36 林賢治:《再說兩個顧準》,《文匯讀書周報》1998年6月13日。
37 顧準:《顧準文稿》,陳敏之、顧九南編,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年,第36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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