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家炎:七十述懷
發(fā)布時間:2020-05-26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友人以“學問與人生”為題組合北大學人的一套叢書,指名收我一種,使我汗顏之余,不得不就此話題說一些自己的想法。
學問與人生是有聯(lián)系的,不但學問的終極目標應該為了人生———有益于人生,而且治學態(tài)度也是人生態(tài)度的一種表現(xiàn)。兩者具有共性。無論為學或做人,都需要有一點“傻子”精神,即不計利害, 腳踏實地,堅守良知,只講真話,吃得了苦,經(jīng)得起挫折,耐得住寂寞,必要時還得勇于承擔,甘愿付出更大的代價。太“聰明”、太勢利了,就做不好學問,也做不好人。所謂“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著一句空”就既是一種治學態(tài)度,又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王國維說:“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娎飳にО俣,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睂W問上的這三種境界,何嘗不是人生道路上的三種境界!從這個意義上說,學問與人生密不可分,有其內在的統(tǒng)一性,或者可以說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
當然,學問與人生又有差異的一面。學問畢竟不等于人生,至少不是人生的全部。學問的使命在于探究真相、尋求真理,其目標可用“求真”二字概括之。至于人生,通常以追尋“幸!薄ⅰ皥A滿”為目標,但這所謂“幸!、“圓滿”,對真正的學者來說,無非是學術上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創(chuàng)造,為社會、為人類做一點力所能及的貢獻,尋求個人人格和道德上的某種完美境地,這里面就包含著“求善”、“求美”的成分,體現(xiàn)了人生與為學的不同之處。
中國傳統(tǒng)的學者文人,大多在道德、人格上有所追求。連帝王之尊的曹丕都說:“惟立德?lián)P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保ā杜c王郎書》)他將“立言”著書放在“立德”之后,足見對道德人格的重視。蔡元培在北大校長任內,遇到非常之事時多次向北洋政府當局提出辭職,就體現(xiàn)了“處小事以圓,而處大事以方”的原則。冰心的祖父謝子修(嚴復的朋友),只是一位普通教師,也把人格修養(yǎng)放在首位,他在家中掛的對聯(lián)是:“知足知不足,有為有弗為”,并曾向少年時代的冰心解釋道:“這是我的自勉詞!恪褪怯械氖虑閼斢肋h‘知足’,比如物質上的衣、食、住、行等等,都不要苛求享受;
而在操行、學識等的追求上,要永遠‘知不足’!袨椤,就是有些事情要永遠努力去做,比如對人民、國家有益,能促進世界和平、人類進步的事。反之,對人民、國家、世界和平、人類進步有害的事,卻千萬不能做。這是一個人對自己的起碼要求!彼銊畋摹耙肋h記住這十個字,努力去實踐”。到了晚年,已是91歲的冰心,回憶起這件事時依然動情地說:“這話說來,將近80年了!這十個字我還是牢牢記住了,也努力去實踐了,但是否都做到了?還不能由我自己來說!北囊簧趧(chuàng)作上、學問上和人生態(tài)度上都是清醇、沉穩(wěn)而有執(zhí)著信念的,她一貫地用自己純真、美麗的文字,偉大、圣潔的愛心,滋潤著一代又一代青少年的心田,無論何時都光明磊落,決不追風,決不傷害他人,這些都與她牢記祖父教誨的十字箴言有直接關系。在缺少愛和美的日子里,冰心作品猶如烏黑夜空的滿天繁星,嚴冬過后的一池春水,帶給讀者光明和溫暖,解人干渴,使人欣喜,予人慰藉。作為晚輩,我永遠感激她的作品,尊敬她的人格。另外,我這輩子也永遠不會忘記舒同校長給我們華東人民革命大學每個學生的題字:“工作向上看齊,生活向下看齊”。這兩句話對我也是終生的提醒。記得50年代進北大當研究生,因為是調干,助學金按規(guī)定為工資打八折,每月比其他同學多拿24元(多拿近50%),于是內心的不安日日見漲,簡直變成了一種痛楚和煎熬,直到下決心徹底放棄才獲得寧靜和輕松。在今天生活普遍向上提升、有些人“先富”的年代,后一句話似乎有點不合時宜,但如果將這“齊”字不作“齊一”或“同等”解,而是理解為不要忘記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水準,堅持一種簡樸、充實、不求奢華的風氣,我認為仍是適用和有益的。
說到如今友人讓我編選的《人生的驛站》這本書,我其實是有點猶豫的。原因是,我自己的文章談論為學的自然不少,而專談人生問題的卻實在不多。所幸貫穿在許多文章中的精神,大體上倒是體現(xiàn)了上述冰心先生、舒同先生的文字給予我的影響。因此我選擇了三組文章收入本書:第一組是談論治學的。第二組是表述我對前輩師友的懷念的———這些師友曾以他們博大的胸懷、正直的人格,不斷感染、鼓舞過我,相信也會對讀者有所啟示。第三組是關于“五四”人文精神的,這是現(xiàn)代學問和現(xiàn)代人生不可或缺的基礎,雖然文章稍長一點,但我想編進來還是有必要的。
今年我正好70,又辦了退休手續(xù),離開大學講臺,進入人生一個新的驛站。告別講臺是告別人生舞臺的第一步,但我總想在舉行這一告別儀式之前,仍繼續(xù)在學術上盡力爬坡,一息尚存,永不止歇。“魯陽時晚戈猶奮,棄杖鄧林亦壯哉!”前人的這番境界,雖不能至,卻始終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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