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偉:腐敗和管制的黑色沉淪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管制和腐敗從來都是萬惡之源,不受到憲政制約的公共權力必然會損害整個社會的福利狀況。在中國每年由于腐敗和管制造成的窟窿有多大?我們可以分新舊兩種雙軌制來進行討論。

  

  新舊雙軌制都需要檢討

  

  第一種雙軌制可以稱為“舊雙軌制”,我們大致將“舊雙軌制”勾勒為以下三層含義。第一層含義,是針對當時一般商品和服務的管制價格體系,采取體制內和體制外兩種價格體制,逐步放任體制外價格機制的發(fā)育、壯大,并最終使得體制內價格喪失其顯赫地位,逐步退出歷史舞臺。第二層含義,是針對私營企業(yè)發(fā)展的漸漸寬松的經濟政策,使得除了國有經濟以外的非公經濟成分,如同水銀瀉地,開始奔涌壯大。由于相對保住了國有的存量,同時壯大了非公經濟的增量,中國經濟漸漸顯露萬象更新的氣息。第三層含義,是針對農村大鍋飯著手改革,先后推出了家庭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同樣的,新舊土地收益分配制度的銜接,可以用農民“交足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來形容,在糧食批發(fā)價格逐步放開之后,中國農民的溫飽乃至小康問題,有了解決的曙光。

  但是舊雙軌制也帶來了嚴重的問題,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胡和立同志發(fā)表了其研究成果,其考察對象為當時商品的計劃內和計劃外的雙軌價格差異,基本的結論是,當時這種價格雙軌制給中國經濟帶來的運行成本,大概占到當時中國GDP的20%,也就是說中國經濟增長的全部成果,還不足以填補政府腐敗和管制的窟窿。

  2004年初,我嘗試對中國的雙軌制重新進行了界定和測算。為區(qū)別于作為第三條道路的“舊雙軌制”,我們姑且將其稱為“新雙軌制”,它正悄悄孳生和繁衍,我們將“新雙軌制”為:以公共權力為背景,自下而上地尋找和套取已經市場化了的商品和服務價格體系,和遠未市場化的資金、土地、勞動力等要素價格體系,這兩大體系之間的巨額租金。

  當時我對新雙軌制下,中國經濟由于管制和腐敗的成本進行了計算,初步的結果是:即便忽視錯綜復雜的國有企業(yè)問題,僅僅資金、土地和勞動力三項,目前每年帶來的損失就在11500億,高達GDP的9%,或者說,中國經濟管制和腐敗的成本,幾乎可以完全抵消經濟增長帶來的福利增進;仡櫼幌氯毡竞晚n國,其經濟高速成長期維持的時間還不到25年,經濟增長率也不如中國高,但是這兩國先后都步入了現(xiàn)代化國家行列,中國這么漂亮的經濟數據,其增長成果怎么如同注入到沙漠中的河流,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呢?

  新舊雙軌制揭示出這樣的沉重話題:即中國的改革模式明顯屬于試圖走第三條道路的模式,其成就令世界矚目,但其成本也觸目驚心。舊雙軌制解決了價格并軌問題,但未解決產權并軌問題,因此,使得實際握有要素產權的權貴,可以越發(fā)肆無忌憚地攫取商品市場和要素市場兩者之間的巨大租金。由于商品價格是市場決定和配置的,而要素價格卻大體是行政決定和配置的,因此兩者之間的租金就成為維持公共權力得以存續(xù)的重要原因,概括起來可以形容為:“中央靠金融,地方靠土地,非公經濟靠勞動力!

  為什么我們必須反思改革?因為在我們的理解中,中國經濟體制的大廈的剩余工作,絕對不是修修補補那么輕描淡寫,真正的攻堅戰(zhàn)尚未拉開序幕。目前中國經濟體制改革中,根本改革的內容日見其少,臨時湊活的調控內容日見其多,以調控取代必要的改革,意味著改革的庸俗化。

  

  實證研究對中國向何處去的有力回答

  

  日前,欣然看到高輝清、陶長高以及劉小鋼三位博士的大作,他們對2004年由于腐敗和管制導致的損失進行了詳盡的估算。他們的研究包括了以下部分,第一,該研究將管制和腐敗的成本細分為十多種類型,分門別類進行了仔細計算,結果顯示:在2004年,中國經濟運行中的腐敗和管制的窟窿為46787.07億元,占當年國內生產總值(GDP)現(xiàn)價比重為29.3%。這一規(guī)模相當于當年國家財政的1.5倍。第二,這種體系性的腐敗和管制嚴重扭曲了中國的收入分配格局,三位博士指出,如果沒有新雙軌制這種令人厭惡的現(xiàn)象,那么中國2004年的基尼系數為0.3797,大致還處于國際警戒線之內,但是腐敗和管制迅速使得基尼系數惡化為0.4650,這大約是大國經濟高速增長時期最糟糕的貧富懸殊了。第三,此研究還指出了這些巨額財富的流向,大體被分流為集團消費和“化公為私”兩大部分,結果政府職能部門的超豪華辦公樓、政府公關、資金外逃、來歷不明的個人巨額財產等就成為管制和腐敗的藏匿方式。第四,三位博士對如何應付這種管制和腐敗提出了初步的政策建議,包括加強法制建設、政務公開、增強查處力度等等。

  從整個研究報告來看,該報告揭露出,已經走上不歸路的新雙軌制,使得中國社會呈現(xiàn)出喪失社會公正的征兆,極少數白天溫順謙卑俯首帖耳的順民,在黑夜也許就是內心焦慮咬牙切齒的暴民,這種被形容為“黑夜政治”的現(xiàn)象本身,就是以喪失人性的不義,對現(xiàn)實社會公義最直接的否定,權錢合謀的新雙軌制,是以套取已經市場化的商品價格體系,和尚未市場化的要素價格體系之間的巨大利益而寄生著的;
它是自下而上的、不斷自我強化的過程,利用資金、土地、勞動力和國有企業(yè)改制的機會越多,腐敗收益越大,參與到游戲之中者就越龐大和亢奮;
它是脫離了改革永遠都不會“并軌”的,對漸進改革的庸俗化扭曲,因為很大程度上,需要被改革的已經是多年前改革的推動者,也是在“新雙軌制”之下既得利益者,更是對深化改革的拒斥者。所有的問題都指向一個問題:中國的改革到了真正的攻堅階段,已經沒有退路,沒有推諉的余地。這也是對從2005年開始延續(xù)至今的中國改革向何處去的最有力的解答。

  我尤其欣賞該研究對管制和腐敗成本的細致入微的分類和估計。在胡和立針對舊雙軌制的研究,以及我針對新雙軌制的研究中,實證估計都相對簡略,而這項研究把管制和腐敗進行了系統(tǒng)的分類,他們將管制和腐敗分為以下類別:商品差價帶來的租金、利率差、外貿許可證帶來的租金、勞動力價格差、賤價處置國有資產以實現(xiàn)內部尋租、社保欠賬、壟斷行業(yè)的壟斷租金、資源稅偏低帶來的國有資產流失、國有企業(yè)應交而實際未交給國家財政的稅金、教育租金、腐敗租金、違規(guī)使用財政資金、“三公”消費、政府機構灰色收入等等。因此他們指出的“非正常收入”部分涵蓋了新舊雙軌制的體制性腐敗成本。但我對社保欠帳是否應該納入測算口徑仍然持懷疑態(tài)度,這部分并不是收入因素。

  

  測算方法還可商榷

  

  在具體的測算過程中,重要的并不是最終的結論,而是本研究的方法論。應該說,中國經濟管制和腐敗的成本在萬億級的規(guī)模,至少在數量級的估計上,應該沒有什么爭議。但在細節(jié)上,并非沒有可以進一步改善的余地。下面就測算中存在的一些典型問題進行商榷。

  第一,土地價款的問題。本研究在計算了政府對外轉讓土地時出現(xiàn)租金流失之外,還計算了土地征用過程中的租金流失,他們假設從平均意義政府出讓土地時價格為征地的10倍,因而計算出產生的租金為2652.4億元。這樣的計算有些過于粗略。在我們計算因土地征用和出讓而產生的租金時,還是應該區(qū)分不同的土地征用和出讓性質,然后小心地計算租金。目前這樣的估算框架不能令人信服。

  第二,關于勞動力的價差。我在當時的新雙軌制研究中,給出的估算方式是這樣的:國家統(tǒng)計局披露,到2003年底,中國農村人口為7.68億,城市人口已達5.24億,占總人口的40.5%,在目前的5億多城市人口中,只有3.38億是所謂的合法城市人口,而農民進城務工人員已高達1.85億。假定他們的月收入和必要的勞動保障較之正常狀態(tài)偏低每月200元,那么用工企業(yè)每年因此而多獲得4400億的利潤。此外,還有兩個因素是不得不考慮的,一個是漂流在茫茫城市中的約300萬打工者子女沒有接受恰當的義務教育(每個孩子的每年學費至少在600元,每年約20億)。另一個因素是進城務工者均處于青壯年,為其提供暫時就業(yè)機會的企業(yè)往往不必支付,或努力逃避支付對他們的養(yǎng)老等社會保障稅費(按照工資收入的1/5計算社會保障稅費,此項資金在每年800億左右)。大小企業(yè)主們通過這種毫不考慮勞動者自身健康傳承的用工方式,以損失一代人的健康、養(yǎng)老和下一代人的教育為代價,每年攫取了5200億的“人口紅利”。這個估計和本研究中計算出的5311億元相當接近,但是顯然三位博士的研究中,所使用的分析框架并不是特別明晰;蛘咧辽僮屪x者增加了理解的難度。

  我對本文中的其他估算方法也存在一定的疑問,但是無論如何,本研究對管制和腐敗租金的分類計算,仍然是迄今為止最翔實和最具有說服力的。

  

  政策建議有待改進

  

  如果說對本研究有不滿意之處,那么集中在兩方面,一是對巨額管制和腐敗資金的去向的解釋;
二是對如何消除管制與腐敗的政策建議,都顯得相對蒼白無力。就管制和腐敗的去向來說,我們認為新雙軌制造成的最大問題,就是“法人腐敗”,或者說,“中國式腐敗”的最大特點,是并非以“個人腐敗”為主體的以公謀私,個體在中國這個高度機制化的腐敗溫床中不是主角,中國腐敗和管制的最重大特征,在于“法人腐敗”為主體的大小團體的腐敗,管制和腐敗的租金往往不是由個人分享的,而是權力部門共同分享的,人人有份、人人免責,只要公共權力的濫用根源不除,那么“法人腐敗”就不必要為其腐敗承擔行為后果,因此在體制性的腐敗中,針對個人腐敗行為的懲處,其實質往往是作為各種錯綜復雜爭斗中,失利者從“法人腐敗團體”中的出局而已。如果我的分析成立,那么中國的腐敗和管制就具有典型的抱團腐敗的特點,腐敗懲治往往不過是腐敗者被從腐敗團體中踢出去的代名詞。同樣,這也隱含著數以萬億計的管制和腐敗租金,大部分并沒有作為財富沉淀下來,而是作為中國社會生活中種種窮奢極欲的舉動而浪費掉了。

  最后,作者對如何消除這種體系性的腐敗和管制的政策建議,顯得和前面大氣的行文及估算格格不入。諸如完善法制環(huán)境、政府公開之類,在“法人腐敗”面前基本無能為力,公眾利益部門化,部門利益團體化,團體利益又通過法律合法化,這種循環(huán)幾乎使得腐敗和管制的高墻,在某些領域剛剛被拆除,卻在另外一些領域森然而起,F(xiàn)在中國物質文明的上半身已經前行得較遠,而政治文明的下半身則幾乎原地踏步,因此中國作為一個整體的上下半身嚴重割裂,出路無非兩種,要么上半身后退,要么下半身前行。

  1988年,吳敬璉老師曾經組織了舊雙軌制帶來的種種弊端的討論,并將討論匯編為《腐。贺泿排c權力的交換》一書出版,1993該書重印時,吳老將書更名為《腐。簷嗔εc金錢的交換》,到了1999年,吳老為該書第三版作序時指出,時光流逝,但腐敗問題更尖銳了,貪官污吏們依然猖獗,他們的設租斂財活動有時已經以“全面加強管理”之類冠冕堂皇的名義公然進行,五年前吳老在第三版再度更改的書名仍然值得我們思考:《腐敗尋根:中國會成為尋租社會嗎?》中國的改革不是沒有看清彼岸,但如何能到達彼岸? (權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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