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為什說手可摘星辰【你在說什】

發(fā)布時間:2020-03-23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張執(zhí)浩,詩人,小說家。現(xiàn)居武漢。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動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說集《去動物園看人》,及長篇小說《試圖與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隊》、《水窮處》等。
  
  三十年前家徒四壁的趙老三,三十年后依舊一貧如洗。據(jù)說,他那個所謂的家里已經(jīng)沒有一堵完整的墻壁,更遑論家什,沒有人知道他夜間睡在哪里,也沒有人試著去打聽過他是怎樣活過來的?傊,在我們家鄉(xiāng),關(guān)于趙老三的一切說法都是傳說。而三十年就這樣過去了,時間在他與我之間發(fā)揮的唯一作用是,他不認識我了,我也不再認識他。
  清明節(jié)那天上午,我去馬路邊的小賣店買紙,準備去給母親上墳,聽見兩個大男人蹲在屋檐下高聲吵架,細聽才知他們是在爭論著什么。一個說:“……,你懂個屁,奧巴馬如果不是為了石油他會出兵?”另一個反駁道:“阿富汗有什么油?都是些石頭,沙丘,美國照樣打……”。兩個人你來我往口沫四濺,驚得店主家的大黃狗搖尾悻悻,不停地探頭朝他們看。我滿腹狐疑地駐足于距離他們二十米開外的地方,背向河岸,側(cè)耳傾聽他們爭論的內(nèi)容。昨夜下過春雨,空氣中彌漫著萬物躁動的氣息,春風(fēng)斷斷續(xù)續(xù)地將這樣一些字眼和詞匯吹送進我的耳鼓:阿拉伯,卡扎菲,本?拉登,“華盛頓”號,瓦良格,臺灣,金融危機,GDP,白宮……這些詞匯確鑿無疑地告訴我,背后的這兩個身著皺巴巴西裝的人應(yīng)該不是本地人,因為本地人大抵更樂于談?wù)摫镜厥,家畜、稼穡,兒女,關(guān)節(jié)炎之類才是他們關(guān)心的熟悉的話題。當我這樣認定以后,便自顧自地朝小賣店走去。
  母親已經(jīng)走了將近十個年頭,每年的這個時候我都會盡可能回老家去給她上墳,每次回來都是在這家路邊店買紙、香和鞭炮。店主看見我就滿面堆笑,不等我開口,就把我引進柜臺里面挑選我要的東西。在付錢找零時,我隨口問道:在屋檐下吵架的那兩個人是誰?店主可能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他反問我哪里有人吵架。努,你旁邊屋檐下的那兩個?我提示道。哦,他們倆啊,店主說,他們天天在這里吵,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吵的,也聽不懂他們吵些什么。停了一下,他接著說道,有個是趙老三,你應(yīng)該還記得他的。趙老三?我在腦海里迅速搜索起來,這個名字應(yīng)該是有印象的,但我畢竟離家三十多年了,一時半會兒難以讓人名與其人合二為一。我支吾了一聲,拎著裝滿東西的黑色塑料袋回家,看見兩個吵架的人繼續(xù)在爭吵,不過地點已經(jīng)從屋檐下轉(zhuǎn)移到了橋頭堡。
  午飯時家里來了幾個兒時的玩伴,我趁機向他們打聽“趙老三”,但他們似乎都說不清楚趙老三的近況。從他們的只言片語中我大致了解到:趙老三先后結(jié)過兩次婚,第一次還有一個女兒,后來老婆帶著孩子跟一個挖煤的四川人跑了;而第二次婚姻更加離奇,沒有人知道那個漂亮的新娘子的來歷,說一口外鄉(xiāng)話,也很少出門見人,幾個月后再也沒有人見過她!澳撬渴裁瓷钅兀俊蔽业暮闷嫘脑絹碓街!百u地呀,”郭法新脫口說道,“你沒有見到他家原來的宅基地都不在了嗎,都被老三慢慢賣掉了。”原來,最近幾年這一片被開發(fā)成了旅游區(qū),距離市區(qū)不過一刻鐘,又有山有水的,因此地價一路上揚,許多戶人家把宅基地賣掉了,有的進城謀生去了,有的在公路邊辟個門面做起了小生意。趙老三把屋前屋后能賣錢的地都賣了,只剩下了他父母留給他的那兩爿土坯房。很小的時候我曾去過他家,屋前有一座堰塘,屋后有一座破敗的小廟。我還記得他家門前的道場上長滿了艾蒿、刺槐和雜草,有些草順著黃泥臺階兩側(cè)一直蔓延進了正房里,被大伙兒嘲笑說“可以在家里放!。趙家人都很懶惰,在這一帶沒什么人緣,所以屋子里也就沒什么人氣,只有茂盛的雜草愿意光顧。這些我都還有印象,只是我仍然感覺奇怪:既然宅基地賣了不少錢,趙老三為什么沒有把自己的房屋好好翻修一下?當我提出這個問題時,大家都笑了,郭法新告訴我,趙老三的錢都花在小姐們身上了,再就是,他喜歡上網(wǎng)。
  一個年過五旬家徒四壁的男人天天往網(wǎng)吧里跑,你見過么?如果你見過,你接下來會看到這樣一幕:這個男人徑直地走進網(wǎng)吧卡位里坐下,打開瀏覽器,點進新浪網(wǎng)新聞主頁,然后從頭至尾逐條看了下來。他不記筆記,也不像是在查找資料,他只是津津有味地閱讀著頁面,時而眉開眼笑,時而罵罵咧咧,全然不顧對面或鄰座的孩子們沉靜或喧嘩的表情。這個男人每次大概要花二個小時才將所有的新聞看完,走出網(wǎng)吧的時候往往一臉微醺的樣子。如果你有幸再次見到他,一定是在我老家的那家小賣店的屋檐下或者巖河橋頭堡的某端,他不是一個人,而是正在與某個人或一群人爭吵。
  趙老三身在鄉(xiāng)村,卻不問農(nóng)事,他整天關(guān)心的問題與我們這些讀書人所關(guān)心的并無二致,他用最便捷的方法跳躍著走到了我們的面前,與你我展開著沒有休止的對話,而我真的沒有勇氣去面對他。在盤桓老家的幾天里,我數(shù)度看見他在馬路交叉處轉(zhuǎn)悠,他一定是希望能找到一個與他平等對話的人,哪怕是一個無法與他對話卻愿意聽他講話的人,但是很顯然,大家都躲著他。望著他沮喪的身影,我不禁替他難過起來。
  臨行前的那天上午,我又一次看見了趙老三,他正在一輛?吭谛≠u店門前的大巴前,向車內(nèi)張望。大巴車來自城里,車里面裝滿了踏青掃墓的人。我看見趙老三忙亂地幫著人家拎起塑料袋,跟著一隊唧唧喳喳的人馬朝后山的公墓區(qū)走去。他一定是在尋找機會,他深知機會總是給那些有準備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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