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釗：精神帝國的隕落——關(guān)于歐洲教庭時代的讀書札記

　　毫無疑問，產(chǎn)生于猶太人中的基督教在向西歐傳播的過程，是一個經(jīng)過了非常復(fù)雜而又充滿血腥氣息的過程。在基督教進入西歐以前，組成歐洲的各種族人大都有自己的信仰，希臘神話中的諸神便是證明。而基督教是經(jīng)典的一神論宗教，皈依它的信徒，除了上帝之外，不得再信仰任何的神明，連祭祀自己的祖先都不允許。所以基督教傳進歐洲大陸之后，與當?shù)厝说木�神信仰產(chǎn)生沖突就是必然的了。在基督教進入歐洲開始的時代，歐洲當?shù)氐恼��?quán)是掌握在信仰“本土神靈”的人手中的，因此，這種信仰的沖突也就必然要經(jīng)受住權(quán)力作用下的暴力的考驗，這就是大量的基督教傳教士和當?shù)氐男磐奖魂P(guān)押、被屠殺的原因。“羅馬的監(jiān)獄里又一次擠滿了基督囚徒，為基督而犧牲的人，血流成河�！雹�

　　基督教在歐洲扎下根，除了靠基督教徒的忍耐力量和所付出的鮮血的代價以外，還有一種方式，那就是用刀和劍迫使當?shù)厝损б阑�督�！八�有西北歐洲的世界在9世紀都是新舊信仰之間劇烈沖突的戰(zhàn)場。這些國家都是全部在刀劍之下皈依了基督教�！雹谶@時的基督徒雖然成為迫害者，但那血腥氣則是一樣的。

　　有一個疑問是需要說明的，那就是在殘酷鎮(zhèn)壓的血光之中，為什么還有那么多的歐洲人能夠接受基督教義，或者說能夠引起那么多歐洲人的興趣，不畏牢獄，不懼死亡，皈依到基督的教義里呢？首先，那個時候的歐洲正處于各種族王國之間連年的征戰(zhàn)之中，不停的戰(zhàn)爭使人們生活在驚恐和困惑之中，他們需要精神的慰藉和對未來的希望；
其次是經(jīng)過多年的征戰(zhàn)，古希臘和古羅馬文明已經(jīng)在歐洲大地上失去了傳人，人們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蒙昧之中。這正像中國的三國兩晉時代。權(quán)力的爭奪使得整個大地變成了一個碩大的墳?zāi)�，遍地尸骨。在混亂中，人們開始對曾由官方倡行的儒家文化進行了反思，引出了對老莊學說的興趣，進而出現(xiàn)了“尚通脫”的文化。魯迅先生說：“慷慨就因為天下大亂之際，親戚朋友死于亂者特多，于是為文就不免帶著悲涼，激昂和‘慷慨’了�！雹鬯�以，盡管那個時候基督徒不斷地受到迫害和屠殺，但人們還是愿接受它，因為他是那個時代里“光明和學問”的代表。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傳道者信仰的力量。在基督教傳播歐洲的整個過程中，有無數(shù)虔誠的基督教傳教士，受信仰力量的驅(qū)使，懷著救濟蒼生，播布光明，拯救罪惡的信仰，不畏血泊，堅持不懈地傳播“福音”�；�督教教義本身就有一種犧牲自己，救贖兄弟姐妹的力量，耶穌自己就是要用他被釘上十字架這一行動來救贖世界的。所以，從某種方面來講，越是艱難困苦，經(jīng)受的磨難越是深重，傳教士們信仰的力量便越是堅定。這也是基督教為什么能夠在血風腥雨之中仍能迅速傳播開來的重要原因之一。前些時曾讀到一篇文章，一個人深入到了云貴高原的腹地，為那里山水之險惡，生活條件之艱苦而感嘆不已。但他更為感嘆的是，在這樣的險山惡水之中，清朝后期仍有一些歐洲傳教士放棄了相比之下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深入到這里傳播教義。由此，我們也就可以理解中世紀之初歐洲傳教士的精神了。也正因為這些原因，歐洲的一些王權(quán)人物，最后不得不接受了基督教。

　　基督教在西歐的合法化，是公元311年。在這一年，曾經(jīng)對基督徒迫害最慘烈的皇帝伽萊烏里斯，在臨死之際下令對基督徒準予寬容。他在遺命中以皇帝名義保證基督臣民“自由表達思想和集會不受干擾”。此后，歐洲歷史上著名的君士坦丁大帝頒布了《寬容法》，基督教從此成為歐洲大地上的合法宗教。然而，這個被后人高度贊揚的法律背后卻隱藏著一個極深的交易�！鞍呀虝�的全部敵人交給我吧，我將給你天堂。與站在一起，把不贊成我們教義的人打倒；
我們也將與你站在一起，打倒你們的敵人。”④

　　公元325年，基督教世界的的全體主教在尼西亞召開了第一次主教會議。它標志著基督教及其教會正式走上了人類事務(wù)的舞臺。隨后，這個“國際性”的主教會議召開了多次，并在會議的指導(dǎo)下逐步建立起了自己的組織，基督教開始由一個倍受迫害和壓迫的宗教，逐漸萌發(fā)并朝著它的理想王國邁進。這時的基督教，已經(jīng)發(fā)展成了具有會吏、神甫和主教的完善組織。隨著基督教合法地位的確立，其教義在歐洲大地上迅速傳播，“到了五世紀，基督教世界已經(jīng)變得比以前任何帝國都更偉大，更堅強和更持久，因為它不僅是強加于人的一種東西，而且與人的思想交織在一起了�！雹荨队�國百科全書》在“教會史”中形象地描繪了基督世界的內(nèi)部特點：“它全然是由廣泛分散各地的會眾集合而成，但被認為是同基督合一的團體，一同皈依上帝的一個民族。這個理想的統(tǒng)一表現(xiàn)在許多方面。各基督徒社團之間的互相往來是很活躍的。旅行的基督徒一定會收受到他們同教信徒的熱情歡迎和款待。各教會之間使者和書函自由往來。傳教士和布道士來往各地絡(luò)繹不絕。各種各樣的文獻，包括福音書和使徒書信在內(nèi)，流傳很廣。因此，統(tǒng)一的感覺在各方面得到了表現(xiàn)，基督教世界廣泛分隔的各部分的發(fā)展，多少接近于一個共同的形式�！�

　　這種“統(tǒng)一的感覺”不僅來自共同的信仰和形式，而且還得到了權(quán)力的支持和幫助。與皇權(quán)達成了“協(xié)議”的基督教，在這個時候又變成了“異教徒”的迫害者，在意大利、西班牙和英格蘭，異教徒的廟宇被強行折毀；
在羅馬，丘比特的廟被關(guān)閉，古羅馬信仰的經(jīng)典《古羅馬神言集》被付之一炬，“到了5世紀上半葉，克萊索斯沱大主教便毫不夸張宣稱，古代作者和哲學家的書籍已經(jīng)在地球上銷聲匿跡了�！雹拊谖幕�與信仰上進行異端迫害的同時，這時的基督世界已經(jīng)開始構(gòu)筑一個世俗的權(quán)力世界�！敖虝�和其它組織一樣，猶如一個村莊，一個部落和一片森林，必須有一名總指揮，一套明確的法規(guī)和細則，所有成員都必須遵守。一切宣誓效忠教會的人就等于宣誓尊敬總指揮，服從法規(guī)。如果他們做不到，就要根據(jù)他們自己做出的決定，自試其法，從教會滾出去。”⑦按照這樣的精神和法則，基督世界里的教會日益強大起來，逐漸成為一個統(tǒng)治著整個歐洲的精神帝國。在格列高七世任教皇時期（1073—1085），教皇的權(quán)力達到一個高峰，當時，教皇因錫封權(quán)問題與法國皇帝享利四世之間發(fā)生了一場爭斗。皇帝企圖廢黜教皇，但教皇開除了皇帝的教藉并解除了隸屬他的諸侯的效忠的義務(wù)。結(jié)果，迫不得已到卡諸薩堡向教皇悔罪�；实凵碇�麻衣，赤腳在該堡庭園的雪地里等候赦罪達三天之久。而隨后的十字軍東征，更為教皇檢驗和擴大自己的權(quán)力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

　　在十字軍東征之前，有一位隱士名叫彼得，他在歐洲講述著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基督徒到耶路撒冷去朝拜，但在那里他受到了勒索，暴行和有意的殘害。彼得走遍了法國、德國，到處在街頭、教堂或市場上大聲地宣傳這個故事。就在這個時候，東方的拜占庭帝國受到了突厥人的攻擊，向羅馬教皇發(fā)出了救援的呼號。這正好給了教皇在全基督教世界進一步明確其領(lǐng)導(dǎo)地位的機會。于時教皇向他的信徒們發(fā)出了討伐“異教徒”和號召，結(jié)果是一呼百應(yīng)。1092年，第一次十字軍東征開始。十字軍之所以能順利組成，充分表明歐洲已經(jīng)有了一種共同的精神，有了一種共同的文化基礎(chǔ)。在以后的七次東征過程中，教皇不僅確立了他在歐洲精神領(lǐng)袖的地位，而且確立了他在世俗世界中權(quán)力地位，他通過為各國皇帝舉行加冕禮而在某種意義上成為“太上皇”。他可以對那些不服從教皇意詣的國王給予開除教籍的處分。1177年，皇帝弗里德里希?巴巴羅薩在威尼斯跪在教皇亞歷山大三世面前，承認他精神上的無上權(quán)威，并向他宣誓效忠。

　　更為重要的是，教會系統(tǒng)所設(shè)想的“確立總指揮，制定法規(guī)和細則，不服從總指揮的便從教會中開除出去的理想”，也在世俗社會上得到了實現(xiàn)。到了十二世紀，教會壟斷了社會上的大部分權(quán)力，首先它牢牢掌握著對教義的解釋權(quán)，這就等于教會變相地掌握了立法的權(quán)力，因為基督教已經(jīng)成為“國教”，成為意識形態(tài)的獨尊。其次是它擁有自己的法庭，不但神甫的案件歸教會法庭審理，而且修士，學生，十字軍人，寡婦，孤兒和無依無靠的人都歸他管理。再者，教會不但有巨額的各種事業(yè)收入，而且還向臣民收取一種“什一”教稅。這樣，以教皇為首的教會，已經(jīng)成為歐洲大地上的一個龐大的精神帝國。

　　由基督教會的興起，使我們不得不想這樣一個問題，就是教會為什么要不惜犧牲——犧牲信徒的生命和異教徒的生命——來構(gòu)建一個基督教世界。這就要從它的教義說起。按照喬?韋爾斯的說法，“耶穌的宗教是宗教的宗教，它揭示了所有宗教的本義，即人類原本是一體的，愛是人類共同發(fā)展的本源”�；�督教不僅堅信和宣揚愛的力量，而且為人們設(shè)計了一個天國。天國里沒有特權(quán)，沒有折扣，也沒有借口。凡是被上帝接納進天國的人，上帝都一律看待，毫無區(qū)別，因為他的愛是不分高低的。而對于耶穌來說，他創(chuàng)造的教義，又很容易從中產(chǎn)生出政治意圖來。因為“無論他的天國是在什么地方，在人們心里建立到什么程度，那么外在的世界就會革命化并更新到什么程度”。這種思想在圣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中有著明確的表達，他使人們認識到把世界建成一個神學的，有組織的天國的可能，他說，這是“天命”注定的信奉者的精神社會。實際也正是如此，喬?韋爾斯在分析了教皇的朝廷之后說：“教皇背后有一群紅衣主教，神甫和許多受過高等教育的官員，就是在最黑暗最紛亂的日子里，他們也從來沒有完全喪失了神圣世界統(tǒng)一主權(quán)的眼光，即圣奧古斯丁所表達的，基督和平遍及全球這個非常崇高的思想”。

　　本著這一“非常崇高的思想”，喬?韋爾斯肯定了人類的這一愿望：“遲早人類必將實現(xiàn)普天下的和平。這個普天下的和平有必要采取一種政府的形式，那就是說，一種護法組織，用‘宗教的’一詞最好的意思來說，即一種統(tǒng)治人類的政府，通過人人都受教育，在思想上協(xié)調(diào)一致，而對人類歷史以及人類前途和命運抱有共同看法來進行管理的政府”。無疑，這個理想也多多少少正是西歐教庭的理想，而且他們以為他們已經(jīng)找到了這個“統(tǒng)一的看法”，那就是耶穌的教義。

　　但是，這個有著“非常崇高的思想”的努力，最后還是失敗了，他們失敗的腳步是幾乎是與他們邁上權(quán)力頂峰時同時開始邁出的。1302年，意大利人博尼法斯八世教皇與法國國王發(fā)生了沖突，正當他要頒布開除國王教籍的法令時，被國王的代理人逮捕了。雖然兩天后被釋放回了羅馬，但很快又被阿西尼家族的人拘捕。幾星期后，這個可憐的老人死在了阿西尼家族人的手里。由此開始，教庭進入了分裂、合并、分裂的時期，教庭再也沒有了力量在歐洲大地行使他“神圣”的權(quán)力了，它的威力就此衰退了下去，直到1439年，教庭再次發(fā)生分裂，從此一蹶不振，由權(quán)力的王國退回到“精神牌坊”的位置上去，這個歐洲大地上的“千年帝國”開始為新的時代所代替。

　　盡管這一切都已成為遙遠的歷史，那曾經(jīng)閃耀著人性光芒，同時建造了人間地獄的帝國；
那個曾有著堅定的精神信仰和祟高思想的帝國；
那個曾經(jīng)不可一世，有著無上權(quán)威的帝國，為什么終于走向了敗落呢？現(xiàn)在想來仍然使人嘆息不已。

　　首先，精神上的壟斷使他們成了政治上的壟斷者。而這種壟斷使他們忘卻了祟高的理想，由上帝的使者變成了使者的上帝。教皇們在壟斷了教義的解釋權(quán)之后，便開始扼殺一切與他們的解釋不一致的意見，非常自然地由壟斷者變成了獨斷者，直至最后成為獨裁者。到了13世紀，這種獨斷發(fā)展到了極致，他們設(shè)立了異端裁判所，對所有那些與教皇意見不一致者，對教義有自己的理解者施以烈火和苦刑。這種行為發(fā)展到最后，竟然失去了理智，對科學也施以火刑，伽利略之死就是證明。到后來，教皇已由原來因堅定的信仰而扼殺異端變成了為維護自己的權(quán)威而封殺一切信仰的自由。

　　與精神和文化上獨斷一樣，他們開始謀求經(jīng)濟上的利益。教會除了享有巨額的事業(yè)收入之外，還向臣民收取教稅。這些收入使得教皇過著整個歐洲最奢華的生活。而生活上的腐敗更使他們越來越遠離那些命苦的信徒，最后，以教皇為首的整個教庭，已經(jīng)由祟高理想的推動者、實踐者，變成了一個貪婪地追逐和攫取世俗利益的集團，以至于到了16世紀，教庭竟公開在歐洲大地發(fā)行一種贖罪券，以為煉獄中靈魂所受的種種痛苦可以用金錢來贖買。

　　不僅如此，他們開始自己給自己許以特權(quán)。首先是教皇擁有了超出法律以外的權(quán)力，他可以按個別情況而置教會法規(guī)與不顧，他可以允許一個人娶兩個妻子，他可以解除任何人的誓約。這樣一來，“就是承認所實施的法律并不是必要和固有的公正根據(jù)�！雹嗟竭@時，教皇已經(jīng)把受托行使的管轄權(quán)看成了他自己的東西了。那些教士和神甫們也享受著免稅的特權(quán)。如此以來，那些曾經(jīng)單純而虔誠的信徒，在教皇和一些教士和神甫的貪婪腐敗行為面前，漸漸地清醒過來。他們發(fā)現(xiàn)，那些曾經(jīng)許諾他們，按照他們宣揚的教義修行便可以進入天堂的人們，正在拼命地使他們一步步走向現(xiàn)實的地獄。而一旦失去了教徒的信任和追隨，那個“非常崇高的理想”自然也就從耀眼的高處坍塌下來了。

　　在分析為什么由“非常崇高的理想”而演變成了腐敗的現(xiàn)實時，喬?韋爾斯主要歸究于那紅衣主教和教皇們。他說：“到了他們成為紅衣主教或教皇時，他們一般都是老人了，習慣于為眼前利益而進行的政治斗爭，不再有縱觀世界的眼光。他們不再想到天國在人們的心中建立；
他們所看到的是教會的權(quán)力。他們甚至準備同人們心里的仇恨、恐懼和貪婪，討價還價來保障這個權(quán)力。正因為他們中間有許多人大概暗地里也在懷疑他們龐大和精致的教義結(jié)構(gòu)是否統(tǒng)統(tǒng)健全，所以，他們不容別人加以討論。他們不能容忍別人的提問和異議，并不是因為他們對于所信仰的宗教有深切的信心，而正是因為他們沒有信心，為了政策上的種種原因，他們需要人們的順從�！雹嵊纱耍瑔�?韋爾斯認為“教會很大部分是由于選舉方法的不善而沒有完成它的世界使命”。這些未必是確切的原因，但讀來卻是發(fā)人深思的。

　　閱讀書目：

　�、佟秾捜荨�，（美）威廉?房龍著，中國民族攝影出版社2003年10月第一片；
（下同）

　�、凇妒澜缡肪V》，（英）喬．韋爾斯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10月第一版；
（下同）

　�、邸遏斞溉�集》，卷3，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北京第一版；

　�、堋秾捜荨罚�同上；

　�、荨妒澜缡肪V》，同上；

　�、蕖秾捜荨罚�同上；

　　⑦《寬容》，同上；

　�、唷妒澜缡肪V》，同上；

　�、帷妒澜缡肪V》，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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