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凱:“不看中國書”與“五四”真面目

發(fā)布時間:2020-06-17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1925年1月,剛剛主持《京報副刊》不久的孫伏園面向“名流學者”發(fā)起征求“青年必讀書”活動。在收回的答卷中,以魯迅的發(fā)言最驚世駭俗:“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铱粗袊鴷鴷r,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
讀外國……書時,往往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中國書中雖有勸人入世的話,也多是僵尸的樂觀;
外國書即使是頹唐和厭世的,但卻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边@番話當然激起一片抗議,爭議至今延綿不絕。

  對此,魯迅自己曾提出三點辯護:一、這出于自己的實感,并非玩笑或激憤之詞;
二、這不是對一般青年的指導,而是專門面向“改革者”的發(fā)言;
三、主張不看中國書恰恰因為自己深感中了古書的毒。由此可見,這“不看中國書”既包含自我否定,確切地說是否定形成了自己的古書、舊思想、舊文化,又呼喚新的“改革者”,也就是新的“新青年”。難道說曾經作為五四運動主力的“新青年”到1925年已不再是“改革者”了嗎?

  魯迅曾概括“五四”之后青年的兩大趨向:一是進“研究室”,二是進“藝術之宮”。前者是1923年胡適等人倡導“整理國故”的后果,后者與創(chuàng)造社“崇拜創(chuàng)作”相關。今天看來,兩者似乎正代表“新文化運動”的“實績”和成熟。但魯迅恰恰在這兩種傾向中看出“五四”立場的衰落。他稱之為給青年套上“精神枷鎖”。魯迅理解的“五四”是徹底文化改造立場上的“五四”。這一立場要訴諸的是能動的、批判性的主體,這個任務在“五四”時期是由“新青年”承擔的!拔逅摹闭賳镜摹靶虑嗄辍笔且粋不斷在對立的緊張結構中被塑造和賦予意義的流動的、能動的主體。而“研究室”與“藝術之宮”所代表的則是一種規(guī)范化、合理化,有封閉傾向的主體狀態(tài)。在魯迅等人看來,這意味著“五四”的后果走向它的反面。

  “不看中國書”的發(fā)言似乎有意采取一種“不合理”,甚至“無理”的姿態(tài),我覺得關鍵不是魯迅所下的具體判斷,而是他構造的“中國書”與“外國書”截然對立的結構。老一輩學者張灝曾概括,“五四”反傳統(tǒng)話語的特殊性結構在于將中國傳統(tǒng)與西方近世文明做整體化概括,并將雙方塑造成絕對對立不可調和的關系。這并不意味“五四”人對中國傳統(tǒng)與西方內部的復雜性沒有了解,采取這樣一種話語策略實際和他們要達成的目的相關。換句話說,“五四”強調的是一個相異于中國既有文化的“西方近世文明”。

  今天,中國講中外文化關系時常用的說法是“和而不同”。但當年“五四”一代強調的不僅是“不同”而且“不和”。兩者之間不是外在的并存或調和,而是將不同的外部引入內部,實現(xiàn)內部的轉化,這個斗爭是以對自己的徹底否定為前提,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味。表面看似乎不夠自信,其實恰恰代表一種足夠勇敢的立場。

  這個勇敢的立場從哪里來?在魯迅身上,敢于自我否定的前提在于對自身“落后性”的自覺。20世紀所有的激進革命都爆發(fā)在“落后”地區(qū)而非“先進”地區(qū),“進步”與“落后”的顛倒是20世紀革命的核心問題,“不看中國書”的意識中包含著這一顛倒的結構。同時,魯迅對這種自覺產生了兩個抵抗方向:既承認無法去除自己身上的“毒氣”、“鬼氣”而更強韌地與之戰(zhàn)斗,又質疑那些借助“先進”理念而超越現(xiàn)實的方式,寧可為了保有抗爭的真實性而對抗那些“超時代”的因素。這使得魯迅一方面成為中國革命日后借助的思想資源,另一方面又成為批判中國革命負面后果的資源。這種雙重的批判性難道不也正包含在“五四”本來的面目中嗎?

  

  作者系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副研究員

  來源:《時代周報》,天益網受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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