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yīng)臺:亡命之徒的救贖與絕望——我看《色,戒》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一、搶救歷史
“所有的尺寸都是真的,包括三輪車的牌照和牌照上面的號碼!崩畎舱f。
我問的是,《色,戒》里老上海街景是如何拍出來的。他說,他的研究團隊下了很深的工夫,而上海制片廠也大手筆地重現(xiàn)了上海老街。
“建筑材料呢?”
“也是真的。”
我已經(jīng)覺得不可思議了,但是再追一句:“可是,街上兩排法國梧桐是真的嗎?”
“一棵一棵種下去的!崩畎舱f。
他提醒我,第二次再看時,注意看易先生辦公室里那張桌子。民國時代的桌子,他找了很久,因為大陸已經(jīng)沒有這樣的東西。桌上所有的文具,包括一只杯子,都費了很大的工夫?qū)ふ摇?/p>
“你有沒有注意到易先生辦公桌后側(cè)有一個很大的雕像?”
啊?沒有。
“是鐘馗。搞特務(wù)的都會放個鐘馗在辦公室里!
李安并非只是在忠實于張愛玲的原著,他是在設(shè)法忠實于一段灰飛煙滅的歷史。易先生進出的門禁森嚴的后巷,還真的就是當年76號特務(wù)頭子之一李士群的住宅后巷。
香港又怎么拍的?香港的老街根本拆光了,大學生坐電車那些看起來像中環(huán)德輔道的鏡頭,怎么來的?
“那是檳城和怡保。那里的街屋和老香港一樣,但是保留得很完整,只是馬來西亞的屋頂是斜的,所以要作些計算機處理!
“那電車怎么來的?”
“特別做的,真的電車。”
學生演戲的部分,是在香港大學陸佑堂里頭拍的。1910年代的建筑,立在山頭,仍舊風姿綽約。拍學生演戲的那一段,李安覺得全身起雞皮疙瘩,因為影片里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在臺北國立藝專第一次演話劇時所經(jīng)歷的:大學禮堂的舞臺,純真年輕的學生,從演戲里頭發(fā)揮自己又找到自己的奇異經(jīng)驗,演完以后大伙興奮地去吃宵夜,空空的街上下著小雨……
李安在敘述,我看著他的眼睛,很大的眼睛,溫煦、誠懇,但是很深刻。這里有好幾層的人生和故事交叉重疊了:20歲的李安和20歲的王佳芝、鄺裕民,過去的年輕演員李安和現(xiàn)在的年輕演員湯唯。從前和此刻,戲里和戲外,劇本和人生,層層交織。
在尋找易先生的辦公桌時,浮現(xiàn)在李安腦里的是“小時候爸爸會用的那種桌子”!渡,戒》在尋找的,是爸爸的時代會看的電影,會哼的歌,會穿的衣服,會擺在書架上的書,還有民國的口音。一口京腔普通話的湯唯得上課改學南方的國語。梁朝偉、王力宏、湯唯上了三個月的課,要讀《未央歌》、《藍與黑》,要看尤敏主演的《星星月亮太陽》,要聽當時的流行音樂,要讀戴笠和胡蘭成的傳記和作品,要熟悉張愛玲作品里的每一個字,要進入一個有縱深的、完整的歷史情境。
很深地“浸泡”在那個歷史情境里,李安說,拍到后來,幾乎有點被“附身”的感覺。“是張愛玲的作品找我,不是我找它。這段歷史,就是要被留下來!
“可是他們這個年齡的人距離那個時代,太遙遠了。”似乎說得口都干了,他喝了一口茶,繼續(xù),“我們這一代還知道一點點,我們這一代不拍這電影,將來,就永遠不可能了!
我看著李安。這是香港中環(huán)的四季酒店,接近晚上11點,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色,戒》是什么。
它是李安個人的“搶救歷史”行動。也許是張愛玲小說里人性的矛盾吸引了他,也許是張愛玲離經(jīng)叛道的價值觀觸動了他,也許是小說的電影筆法啟發(fā)了他,但是,真正拍起來,卻是一個非常個人的理由,使得他以“人類學家”的求證精神和“歷史學家”的精準態(tài)度去“落實”張愛玲的小說,把上世紀四零年代的民國史──包括它的精神面貌和物質(zhì)生活,像拍紀錄片一樣寫實地紀錄下來。他非常自覺,這段民國史,在香港只是看不見的邊緣,在大陸早已湮沒沉埋,在臺灣,逐漸被去除,被遺忘,被拋棄,如果他不做,這一段就可能永遠地沉沒。他在搶救一段他自己是其中一部分的式微的歷史。
“話劇團的部分在港大陸佑堂拍,你知道陸佑是什么人嗎?”
他搖頭。
“你記得民國五十三年,有架飛機因為劫機在臺中附近掉下來,死了五六十個人,很多電影圈的重要人物,里面有個人叫陸運濤?”
“當然知道,”李安說,“他是電懋電影的創(chuàng)立人,《星星月亮太陽》就是他的。他那時先來花蓮,還有雷震跟趙雷,我那時九歲,還跟他們一起照相,印象很深刻!
“陸佑,就是陸運濤的父親!
啊……他不說話了,可是我們可能都在想一樣的事情:歷史的許多蛛絲馬跡,看似互不相關(guān),卻會在你毫無準備的時候驀然浮現(xiàn),仿佛它找到了你。張愛玲在1939年拎著一只大皮箱來到港大校園,許地山是她的系主任。戰(zhàn)火開打時,她在陸佑堂的臨時醫(yī)院里作學生看護,外表清純的女學生心里深藏著一個人性X光照相機,喀嚓喀嚓拍下人世的荒蕪。二十幾歲的港大女生張愛玲,是否料到70年后在陸佑堂,有個李安試圖把她褪色的膠卷還原?
二、性在絕望里
床戲演得那樣真實,那樣徹底,使我對兩位演員肅然起敬,但是,如果不是演員對導演有極度的信任,這樣沒有保留的演出是做不到的。李安是如何說服演員在這部電影里,激烈而直接的性是必要的呢?
我相信它的必要。
張愛玲的這篇“不好看”的小說,之所以驚世駭俗,主要是因為小說中違反世俗的黑白不分、忠奸不明的價值觀。一般的作者去處理女特工和漢奸的故事,難免要寫女特工的壯烈和漢奸的可惡。張愛玲的女特工卻因為私情而害了國事,張愛玲的漢奸,也不那么明白地可惡,長得“蒼白清秀”,最貼近的描述,透露的倒有幾分可憐:“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不過有點悲哀。他的側(cè)影迎著臺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
更“嚴重”的是,女特工之所以動情,那情卻也不是一般浪漫小說里的純純的愛,而是,性愛!笆聦嵤,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闭鞣粋男人通過他的胃,“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如果王佳芝背叛了她的同志,是由于她純純的愛,她還可能被世俗諒解甚至美化,但是,她卻是因為性的享受,而產(chǎn)生情,而背叛大義,這,才是真正的離經(jīng)叛道,才是小說真正的強大張力所在!八詈髮λ母星閺娏业绞鞘裁锤星槎疾幌喔闪,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guān)系,虎與倀的關(guān)系,最終極的占有。”就權(quán)力的掌控而言,易先生是“獵人”,王佳芝是“獵物”;
就肉體的釋放而言,王佳芝可能是“獵人”,易先生是“獵物”。
因為有如此濃烈的“色”,才會有危險而肅殺的“戒”。易先生把一枚“戒指”圈在王佳芝的手指上,究竟是易先生施“戒”于王,還是王是易先生的“戒”,恐怕是一個辯證關(guān)系、互為連環(huán)!盎ⅰ焙汀皞t”是什么關(guān)系?“倀”和“娼”又是什么關(guān)系?在小說里,性寫得隱晦,但是張愛玲仿佛給李安寫了導演指示:“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是一個寫在劇本旁邊的導演指示。導演完全看見了性愛在這出戲里關(guān)鍵的地位,所有的戲劇矛盾和緊張,其實都源自這里。
李安對性愛的拿捏,非常精準。頭一場床戲的暴虐或可被批評為缺乏創(chuàng)意,因為專家會指出,這種性的暴虐在納粹電影里常會出現(xiàn),用來凸顯”權(quán)勢就是春藥“的主題。但是在其后的床戲中,兩人身體之極盡纏繞交揉而神情之極盡控制緊繃,充分呈現(xiàn)了兩人對自己、對命運的態(tài)度:易先生對戰(zhàn)事早有壞的預感,知道自己前途堪虞。王佳芝更是走在火燙的刀山上,命提在手里。兩人的表情,有絕望的神色,性愛,是亡命之徒的惟一救贖也是最后一搏;
加上一張床外面的世界是狼犬和手槍,暗殺和刑求,陰雨綿綿,“色”與“戒”在這里做最尖銳的抵觸對峙,李安把戲劇的張力拉到接近斷裂邊緣。
張愛玲曾經(jīng)深愛胡蘭成,胡蘭成曾經(jīng)傷害張愛玲。張愛玲對于“漢奸”胡蘭成,有多么深的愛和恨?不敢說,但是在《色,戒》里,王佳芝身上有那么多張愛玲的影子,而易先生身上又無法不令人聯(lián)想胡蘭成!渡,戒》會讓張愛玲涂涂寫寫30年,最后寫出來,又是一個藏的比露的多得多的東西,太多的欲言又止,太多的語焉不詳,太復雜的情感,太曖昧的態(tài)度,從上世紀四零年代她剛出道就被指控為“漢奸文人”這段歷程來看,《色,戒》可能真是隱藏著最多張愛玲內(nèi)心情感糾纏的一篇作品。
《色,戒》,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寫鄭蘋如和丁默邨的故事,實際上,那幽微暗色的心理世界,那愛與恨、“獵人與獵物”、“虎與倀”的關(guān)系,那“終極的占有”,寫的哪里是鄭蘋如和丁默邨呢?李安說,他讓梁朝偉揣摩易先生角色時,是讓他把丁默邨、李士群、胡蘭成、戴笠四個人的特質(zhì)糅合在一起的。湯唯演的,是王佳芝和張愛玲的重疊。
性愛可以演出這樣一個藝術(shù)的深度,Bravo,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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