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溪:痛悼王元化先生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翟拢保叭眨龅迷S紀霖兄自舊金山發(fā)來的沉痛急函,告知王元化先生于北京時間5月9日22時40分在上海瑞金醫(yī)院逝世。并云“他自去年秋天發(fā)現癌癥擴散至肺部,住進醫(yī)院,前幾個月又擴散至腦部。一周前進入淺度昏迷狀態(tài),最后與我們告別了。剛剛與先生身邊的助手通電話,她告訴我先生走的時候非常安寧。”
雖然僅半個月前我因出席浙江省儒學會開幕式,中國美術學院舒?zhèn)麝亟淌诤头蛉颂屏崤考s往杭州老龍井品茶,我們還談起元化先生的病情,知道已難以回天,但接此噩耗,痛惜之余仍不勝驚詫。我無法接受元化會真的離去的事實。他是當今中國無論老輩還是小輩都難得一見的不停頓的思想者。他提倡的有思想的學術和有學術的思想對如今的學界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只要和他見面,他就會講出正在思考的新的思想。他是有才華的文學家,有思想的學者,也是以天下為己任的知識分子。
五十年代胡風一案,他是受牽連者。長時間隔離審查,寫不完的交待。侮辱的語言,冷漠的目光。他想到了死。他沒有王靜安從清華園走到頤和園魚藻軒的自由,他選擇的方式是把他高貴的頭顱奮力撞到墻上。也許是文弱的身體缺乏足夠的力氣,更可能是慈悲的上帝不愿接受他的請求。他活過來了。但嘴角歪斜,舌頭僵硬,語言含混不清。醫(yī)生診斷他得了心因性精神病。1959年才告結案,定為胡風分子,開除黨籍,行政降六級。元化是以戴罪之身來艱難跨越這“瀚海闌干百丈冰”的。
他是太喜愛文學了,太鐘情學問了。學問和書籍使他在逆風千里中獲得心靈的哪怕是片刻的安寧。境遇不好了,學問卻提升了。《文心雕龍》和黑格爾成了他不離不棄的伴侶。他認識了精通中西學問的韋卓民,認識了新儒家的領軍人物熊十力。古典文學學者郭紹虞給他寫了嵇康的《贈兄秀才入軍詩》:良馬既閑,麗服有暉,左攬繁弱,右接忘歸。風馳電逝,躡景追飛,凌厲中原,顧盼生姿。攜我好仇,載我錘車,南陵高阜,北屬清渠。仰落驚鴻,俯引川魚,磐于游田,其樂只且。后來這首詩一直掛在元化的書房里。
當然,他的精神支撐力還來自他的美麗溫柔世家出身的妻子張可女士。元化被隔離的時候,張可帶著兒子前去探望而不得一見,兒子只好爬上高墻搖晃著試圖看到他的父親。當后來張可也受到沖擊,竟至于昏迷七天不能蘇醒,我們的元化只能嬰兒般地放聲大哭而已。
元化的心碎了。
元化個體生命的舒張還是在改革開放之后。他文章不斷,著作不斷。厚積厚發(fā),理出自然。他還是最早的國務院學科組的成員。他南北東西有許許多多的朋友,天下無人不識君。但惟有學問才是他的精神歸宿,他像一個熱血青年那樣呼喊著“新啟蒙”。九十年代以后他進入了反思的歷程。他向大家介紹《東方雜志》主編杜亞泉的學術經歷。
對學問他像老人一樣固執(zhí),對思想他像兒童一樣天真。無論何方人士學術上的一個小起色,都會引起他的注意。每次通電話,或出差上海趁便去看他,他都問起北京的幾位朋友,湯一介、孫長江、龐樸如何如何。我生也晚,不用說比元化,比湯、孫、龐也小去十有余歲。但我們習慣地稱王元化先生為元化,加同志加先生都覺得別扭。
元化走了,學術界、思想界少了一個重要的思想者。其實不是一個,而是一大塊。眼前看不到有誰能夠填補他留下的空缺。
寫了一副挽聯,敬以此表達我對元化去世的哀思:
挽元化先生——
大衍治世青年也有胡心從此雕龍黑格爾
回歸清園晚歲猶言啟蒙爾來不忘杜亞泉
附注一 “瀚海闌干百丈冰”見于唐代詩人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上下聯句為:“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黲淡萬里凝!
附注二 唐陳鴻《東城老父傳》記載九十八歲老人賈昌之言曰:“今北胡與京師雜處,娶妻生子,長安中少年有胡心矣。吾子視首飾靴服之制,不與向同,得非物妖乎?”筆者引此典隱喻元化受胡風一案之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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