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祖陶:論法國唯物主義向德國唯心主義的轉化

發(fā)布時間:2020-06-17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1.問題的提出

  

  一定的哲學的產生、發(fā)展和終結,歸根結底是由一定的經濟和政治的發(fā)展變化來決定的。這就是我們?yōu)槭裁匆汝U明德國哲學革命持續(xù)發(fā)展的社會基礎的理由。但是我們之必須注意到,哲學作為社會意識分工的一個獨立的領域,有其特殊的本性及為此本性所決定的發(fā)展規(guī)律和發(fā)展階段。哲學的這種相對的獨立運動不僅以其產物這樣或那樣地反作用于社會存在的發(fā)展,而且連社會的經濟基礎和政治對哲學的支配都必須通過哲學自身的內在本性和規(guī)律來發(fā)生作用。所以,為了揭示德國古典哲學本身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就必須把它作為這樣的相對獨立的運動過程來考察。

  德國古典哲學是17~18世紀英、法先進哲學的歷史的繼續(xù);
同時,馬克思主義哲學又是直接以它作為思想來源而產生出來的。我們應當如何看待這些歷史上相繼出現的、形態(tài)和性質都極不相同的哲學之間的關系呢?列寧在《談談辯證法》中指出,人類的認識應看做—串圓圈,在哲學方面,近代哲學認識發(fā)展的圓圈可以設想為“霍爾巴赫——黑格爾(經過貝克萊、休謨、康德)。黑格爾——費爾巴哈——馬克思”[①]。顯然,列寧的這個沒想是以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邏輯學和認識論三者統(tǒng)—的原理和邏輯與歷史一致的原則為根據的。所以,我們不能孤立地來觀察德國古典哲學的相對獨立運動,而是應當以馬克思主義的辯證邏輯為指南,在探索上述兩個前后相繼的圓圈運動的基礎上,來揭示德國古典哲學運動的內在邏輯。

  全部哲學,特別是近代哲學最重大的基本問題是思維與存在的關系問題。這個問題雖為全部哲學所固有,但只是在近代歐洲人從基督教中世紀長期冬眠覺醒之后,才能十分清楚地提出并獲得它的全部意義。這種情況的發(fā)生是由于:隨著新的生產力(工業(yè))在封建社會內部的發(fā)展,封建主義關系開始崩潰,資本主義關系開始形成,新興資產階級反對封建主義的斗爭向哲學提出了兩方面的任務,這就是,在消極方面,批判“在基督教中得到最大發(fā)展的”,把“精神和物質、人類和自然、靈魂和肉體對立起來的荒謬的、反自然的觀點”[②],以便為即將來臨的資產階級革命作思想上的準備;
在積極方面,制定跟猛烈發(fā)展著的工業(yè)和自然科學相符合的科學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因為資產階級為了它的工業(yè)的利益,需要一個研究物體屬性和自然力表現形態(tài)的科學。這樣,在近代哲學中,哲學世界觀的基本問題日益和哲學認識論的基本問題溶合為一,而思維對存在的關系問題也就在近代哲學的發(fā)展進程中日益鮮明地提出來并逐漸地獲得了它的完全的意義。恩格斯在總結全部哲學,特別是近代哲學發(fā)展的基礎上,第一次科學地表述了哲學基本問題的實質和意義,并把這個問題區(qū)分為兩個方面。第一方面是思維和存在誰是第一性的問題,從認識論上看,就是認識的對象和來源是精神還是物質的問題,哲學家依照他們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而分屬于兩個彼此對立的派別:唯心主義派和唯物主義派;
第二方面是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問題,從認識論上看,就是人能不能認識世界的問題,對于這個問題的不同回答把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和徹底的唯心主義者同動搖于它們之間的哲學家區(qū)別開來,或者說,把可知論者同不可知論者區(qū)別開來。哲學的基本問題,就是在近代哲學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兩大基本派別的斗爭中,以及它們兩者從自己學派的立場出發(fā)反對它們的共同對立面——不可知論,即企圖調和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那些哲學學說的斗爭中,逐漸明確地被提出來并得到它的完全意義的。同時,哲學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的基本派別,也正是在圍繞著哲學基本問題所進行的斗爭中而逐漸發(fā)展和豐富起來的。大致說來,正是在德國古典哲學這個近代資產階級古典哲學發(fā)展的最高階段中,哲學基本問題才在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最尖銳、最復雜的斗爭中被十分清楚地提了出來,并獲得了它的全部意義;
也正是在這個階段里,這兩個派別都產生和發(fā)展了自己具有高度理論水平和豐富思想內容的哲學體系,因此,我們完全有根據以哲學基本問題為線索(同時也以它為范圍),來探討德國古典哲學發(fā)展的圓圈運動的內在邏輯。

  綜上所述,為了對德國古典哲學發(fā)生、發(fā)展的過程和規(guī)律做出完整的說明,首先就要求我們考察和解決這樣一個問題:從法國唯物主義向德國唯心主義(康德、費希特、謝林、黑格爾的哲學)過渡的必然性何在?換言之,法國唯物主義是由于自己的什么樣的內在本質或內在矛盾而必然地、合乎邏輯地向它的對立面——德國唯心主義轉化的?

  

  2.法國唯物主義的基本成就和基本矛盾

  

  以霍爾巴赫為其光輝代表之一的法國唯物主義哲學,發(fā)生和發(fā)展于18世紀40~80年代,它是18世紀末歐洲最偉大、最徹底的資產階級政治革命——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的哲學先導。

  法國反對一切中世紀廢物、反對農奴制和農奴制思想的決戰(zhàn)是在比英國17世紀資產階級革命更高的物質生產力發(fā)展水平(手工業(yè)工場發(fā)展到頂點,即將開始工業(yè)革命)的基礎上準備和實行的。陳腐了的封建生產關系同發(fā)展了的生產力的對抗與沖突,在這里具有更加公開和緊張的規(guī)模,這種對抗和沖突從18世紀初起就日益暴露出來了。腐朽的封建制度阻礙著資本主義生產力的發(fā)展,特別是阻礙著法國資產階級能夠像同時的英國資產階級那樣開始在工業(yè)中準備實行工廠制度和采用機器生產,而在農業(yè)中則特別阻礙著農業(yè)的資本主義經營的發(fā)展。法國的經濟上已經強大了的資產階級,從17世紀末到18世紀初起,就已經改變了前一時期內同封建君主專制妥協(xié)和合作的態(tài)度,已經對它表示不滿;
從18世紀20年代起就開始同專制制度破裂,日益離開專制制度;
到40~50年代以后,它就更與充滿著革命義憤的人民站在一起,向現存制度挑戰(zhàn)了。資產階級在經濟上和相應地在政治上的這種改變,不能不反映在它的意識形態(tài)上,從而引起它的思想體系上的深刻的改變。

  資產階級先進的思想家和哲學家面臨著實踐向自己提出的新任務:從制度上和思想上打擊封建制度,動搖和粉碎為封建經濟基礎服務的舊的思想上層建筑,宣揚適合于新的資本主義經濟基礎的新制度和新觀點。從17世紀末起,資產階級的先進思想家(例如,比埃爾·培爾)已經開始對笛卡爾和笛卡爾派的形而上學——思辨唯心主義進行懷疑和批判,這是資產階級開始改變自己在前一時期內力求同封建宗教思想體系謀妥協(xié)的態(tài)度的標志;
在20~40年代內,洛克的唯物主義經驗論學說在法國有了廣泛的傳播和發(fā)展;
而在40~80年代,法國唯物主義者,跟資本主義生產力的進一步發(fā)展和資產階級、人民大眾反封建的階級斗爭日趨激烈化的形勢相適應,完成了對思辨形而上學的批判,并且在戰(zhàn)斗中把洛克的唯物主義經驗論觀點同笛卡爾物理中的機械唯物主義觀點結合起來,發(fā)展成為在當時說來惟一徹底的唯物主義和無神論世界觀體系。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在駁斥鮑威爾等人對法國唯物主義的曲解時,一方面揭示了法國唯物主義的兩個理論來源——洛克的唯物主義經驗論和笛卡爾的物理學,而更為重要的則是揭露了法國唯物主義的物質的實踐根源,他指出:“……17世紀的形而上學的衰敗可以說是由于18世紀唯物主義理論的影響造成的,這正如同這種理論運動本身是由當時法國生活的實踐性質所促成的一樣。這種生活趨向于直接的現實,趨向于塵世的享樂和塵世的利益,趨向于塵世的世界。和它那反神學、反形而上學的唯物主義實踐相適應的,必然是反神學、反形而上學的唯物主義理論。”[③]而洛克的哲學思想之所以能在法國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則是因當時的法國生活“除了否定神學和17世紀的形而上學之外,還需要有肯定的、反形而上學的體系。人們感到需要一部能夠把當時的生活實踐歸結為一個體系并從理論上加以論證的書”[④]。

  法國唯物主義者的時代,由于生產力發(fā)展的成就和正在誕生中的工業(yè)革命的需要,自然科學也比上一世紀有了更大的發(fā)展。這是從文藝復興由哥白尼開始的自然科學革命的第一時期的完成階段。在這個階段里,科學的天文學、科學的光學、科學的力學、科學的數學沿著牛頓物理學的道路繼續(xù)發(fā)展了;
物理學也開始由于對熱與電的研究而具有科學的性質;
化學也剛剛由于氧的發(fā)現而創(chuàng)立起來;
地理學由于地球形狀的判明和無數次地理大發(fā)現而開始提高到科學的水平;
地質學也開始從荒誕的假設中掙脫出來;
生物學在積累材料的過程中已出現了畢豐關于生物變異的自然歷史的猜測等等。在社會學方面,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發(fā)展和階級斗爭的深入,也出現了某種進步。例如,在歷史學方面已出現了具有世界通史性質的書刊;
政治學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以人為基礎了;
而政治經濟學也已為亞當·斯密所改造,并在法國開始形成了重農學派等等。恩格斯把18世紀評定為“知識變成了科學,各門科學都接近于完成:即一方面和哲學,另一方面和實踐結合了起來”的世紀,同時指出法國唯物主義哲學就是在科學的這種發(fā)展的基礎上形成起來的:“十八世紀科學的最高峰是唯物主義,它是第一個自然哲學體系,是上述各門自然科學形成過程的產物!盵⑤]可是,恩格斯也告訴我們,在18世紀所有自然科學中達到了某種完善地步的只有力學和數學,其他的科學都還處在幼稚的狀態(tài)或處在襁褓中,整個說來,這是機械力學占統(tǒng)治地位的時期。這種情況也必定反映在法國唯物主義者的學說中,使它不可避免地具有形而上學的、機械論的局限性。

  法國唯物主義哲學就其理論內容來說,如上所述,是深深地根源于那個時代的變革現實的實踐中的,它反映著革命時代資產階級的需要,那一時代的生產力發(fā)展水平和對自然的認識的階段;
但是,就其理論的形式來說,法國唯物主義哲學則是它的先驅者們的理論原則的更為一貫的向前發(fā)展。上面已經指出,法國唯物主義哲學是以洛克和笛卡爾的物理學為其理論來源,并且是二者結合的結果。不過,從其主要的方面來看,正如恩格斯所說:“英國哲學是法國人引為依據的”[⑥],即是說,法國唯物主義哲學乃是在洛克那里得到了詳細論證而為16世紀末英國培根所提出的唯物主義經驗論(感覺論)原則的更為一貫的向前發(fā)展。事實上,以霍爾巴赫為其系統(tǒng)化者的法國唯物主義哲學,屬于英國培根所創(chuàng)始的近代唯物主義認識論路線在其第一個發(fā)展時期中的完成階段。

法國唯物主義在發(fā)展唯物主義認識論方面的成就表現在兩個主要的方面上:第一,它徹底擊敗了與培根的唯物主義感覺論同時產生而又與之對立的笛卡爾所創(chuàng)始的思辨唯心主義的唯理論路線。法國唯物主義者在反對從笛卡爾至萊布尼茨的思辨形而上學的“公開而鮮明的斗爭”[⑦]中,徹底駁斥了上帝或獨立的精神實體是我們認識的最高對象,而一切真知則都來源于思維、理性自身的思辨唯心主義唯理論原則,繼洛克之后徹底論證了人類全部知識來源于感覺的基本原則,使科學認識論的第一個重要的前提——知識來源于感覺——獲得了勝利。而思辨形而上學的唯理論原則,經過法國唯物主義的斗爭,則在理論上衰敗和威信掃地。第二,它把唯物主義感覺論的路線同也是從洛克的經驗論中生長出來的主觀唯心主義感覺論路線鮮明地對立起來,也就是說,它把“基本的哲學派別鮮明地對立起來”[⑧],駁斥了貝克萊從感覺是人類知識的惟一源泉所作出的客體不存在于心外、客體是“感覺(或觀念)的集合”的主觀唯心主義理論,并且明確地、一針見血地揭露了近代認識論研究中的唯心主義派別的實質,而把那些只承認自己的存在和我們體內彼此更替著的感覺的存在,而不承認其他任何東西的哲學家,叫做唯心主義者[⑨]。法國唯物主義者自覺而公開地宣稱“作為哲學家來寫作,就是宣揚唯物主義”(拉美特利語),而唯物主義的實質在他們看來就在于:肯定客體是不依賴于人的意識而本源地存在著的自然界,人是這個自然界的一部分,而人的認識能力則是運動著的物質所固有的感受性的發(fā)展,自然界是人的感覺的惟一源泉,感覺和觀念則是物質客體的反映。這樣法國唯物主義者就確立了科學認識論的第二個最重要的前提——感覺來源于客觀實在。法國唯物主義者在反對當時這兩種主要的唯心主義思潮的斗爭中,把培根和洛克的唯物主義感覺論原則建立在徹底的唯物主義自然觀的基礎上,(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克服了17世紀唯物主義學說的神學的不徹底性和唯心主義的不徹底性,從而鞏固地確立了上述兩個認識論研究的最重要的前提。這兩個前提的確立清楚地說明:法國唯物主義者們是站在完整的、徹底的唯物主義立場上的,而他們所確立的這兩個最重要的前提,則是科學的認識論進一步發(fā)展的惟一的、鞏固的基礎[⑩]。

  法國唯物主義者們把人的認識看做不依賴于它而存在的自然界,即本源地存在著的物質的反映。法國唯物主義反對一切宗教迷信、宗教神學、宗教唯心主義和一切哲學唯心主義,“忠實于一切自然科學學說”[11],大大地維護和發(fā)展了唯物主義的自然觀,在這方面做出了卓越的貢獻。法國唯物主義者力圖把當時的全部自然科學作為一個整體加以概括和總結,并且以編纂百科全書的方式來貫徹自己的這種意圖。百科全書的思想,一方面表明法國唯物主義者肯定了自然界是一個相互聯系的整體,因而所有的自然科學部門也都必然是相互聯系著的;
另一方面也表明他們以自然界是一永恒不變的、機械聯系的整體為基礎來進行這種概括和總結。因此,他們只是把一種自然科學和另一種自然科學簡單地純粹機械地并列起來,而不能溝通它們。但是,不管怎樣,在當時自然科學的客觀狀況所能容許的條件下,法國唯物主義者們對各門自然科學進行了第一次全面的總結和概括,提出了第一個以近代自然科學的成就為依據的“自然體系”,應當肯定是他們的一個偉大的歷史功績。同時我們還應當注意到,正如恩格斯所稱贊的那樣:“當時哲學的最高榮譽就是:它沒有被同時代的自然知識的狹隘狀況引入迷途,它——從斯賓諾莎一直到偉大的法國唯物主義者——堅持從世界本身說明世界,而把細節(jié)方面的證明留給未來的自然科學。”[12]這就是指法國唯物主義者在自己的自然觀中,沒有給自然神論、目的論、第一推動力等等宗教神學、唯心主義觀念留下絲毫余地。

  法國唯物主義另一重大進展在于,法國唯物主義者們(以愛爾維修為突出的代表)隨即把他們的“唯物主義運用到社會生活方面”[13],力圖論證人的全部心理內容、心靈能力、性格都是周圍環(huán)境(自然界和社會)的產物,提出了人是環(huán)境和教育的產物、正確理解的利益是整個道德的基礎、理性的進步與工業(yè)的進步一致等具有唯物主義意義的命題,在社會生活領域方面也做出了有價值的科學探索。法國唯物主義者們把他們的唯物主義運用于社會生活所提出來的那些具有唯物主義意義的原理,是他們反對封建制度和革新舊制度的理論基礎,而且同后來的空想的“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之間有著必然的聯系”[14]。但是,法國唯物主義者并沒有把他們確立的完整的唯物主義路線在社會生活的領域內貫徹到底。因為他們歸根結底并不承認人的社會意識(即哲學、政治、宗教等各種不同的觀點和學說)也是社會存在的反映,即是說,他們不承認社會存在是不依賴于社會思想、社會意識、社會意志而獨立存在的,并且是社會意識的惟一源泉。在他們看來,社會關系、社會歷史并不是像自然界那樣,受自己的客觀規(guī)律所決定,而是受社會思想所支配。例如,在他們看來,封建制度的存在是由于人們的愚昧無知、宗教觀念所決定的。他們認為,在社會歷史領域內,存在著與空間、時間以及人類歷史發(fā)展無關的絕對真理、永恒正義、真正理性,只要這些東西一旦為天才的頭腦所偶然地發(fā)現和為人們所領悟,社會歷史就會按照人們改變了的意識而改變。在他們看來,自由、平等、博愛就是這種“永恒的”、“絕對的”真理。如果說在對自然界的認識方面,法國唯物主義者們反對那種在研究事實以前就先驗地去臆造一些毫無結果的一般理論的思辨形而上學,那么在對社會的認識方面,法國唯物主義者們卻正是站在他們所反對的思辨形而上學的立場上,不是把對社會歷史的事實進行實際的研究放在第一位,而是把在這種實際研究之前先驗地去臆造關于社會的一般原理當做哲學的任務。

  從上面我們對法國唯物主義的基本理論成就的概述和分析中可以看出:法國唯物主義者雖然確立了完整的唯物主義路線,但他們自己并沒有把它們貫徹到底,他們的唯物主義哲學學說并不是像馬克思主義哲學那樣是“由一整塊鋼鐵鑄成的”[15];
他們的唯物主義哲學體系顯然包含著矛盾:他們關于思維與存在的關系的唯物主義理解是從根本上排斥他們關于社會思想和社會存在之間的關系的唯心主義理解的。必須指出,矛盾并不存在于法國唯物主義者一方面承認物質自然界是本源的而另一方面又承認社會思想對社會存在的作用這兩者之間,因為這兩方面并不是彼此排斥的;
矛盾乃是存在于一方面承認客觀物質世界是第一性的,是我們認識的惟一源泉,而另一方面又承認社會思想是第一性的,是以人的理性自身、“人性”本身為源泉這兩者之間,因為這兩方面在邏輯上是彼此不相容的。應當肯定法國唯物主義者對社會歷史的唯心主義理解,在其整個體系中只占有局部的、特殊的地位,我們不能因此把他們的體系列入唯心主義的范疇;
然而這個局部的和特殊的部分,對于作為整體的哲學來說,卻具有核心的意義,它表明法國唯物主義者并不理解他們的唯物主義基本原理的真實內容,而且還包含著從根本上破壞法國唯物主義者關于存在與思維的關系的一般唯物主義理解的前提的傾向。如果它要得到徹底的哲學論證,那就勢必否定作為一般世界觀的唯物主義;
反之,作為一般世界觀的唯物主義如果得到認真的貫徹,那就勢必否定對社會歷史的唯心主義理解。這里所表現出來的一般與特殊、整體與局部的矛盾具有互相排斥、不可調和的性質。

  法國唯物主義體系中包含的這個矛盾,就是一般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和唯心主義的歷史觀的矛盾,或者說,唯物主義的自然觀和唯心主義的歷史觀的矛盾,而從認識論的見地說,就是對自然的唯物主義認識和對社會的唯心主義認識的矛盾。這個矛盾的產生并不是偶然的。在本節(jié)一開始我們就已指出,18世紀還是資本主義手工工場生產的時期,還是法國大革命尚在醞釀的時期,生產規(guī)模狹小和階級斗爭的深度與廣度不足,所有這些都表明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客觀過程的方面和本質尚未充分暴露,因而人們對于社會歷史的發(fā)展作全面的科學的理解,客觀上是不可能的。從另外一方面來說,法國唯物主義體系中的這個矛盾也是社會的現實矛盾的哲學反映,表明了階級斗爭對于人的認識發(fā)展的深刻影響:這個矛盾正是當時法國資產階級本身固有的矛盾性在人類哲學認識史上打下的烙印。一方面,法國當時的資產階級正處在取得統(tǒng)治地位以前的時期,它對封建舊制度的正當仇恨和發(fā)動工農群眾反對舊制度的需要,促使資產階級的先進思想家對舊制度的支柱——宗教教會制度和宗教神學體系以及它們的哲學支柱——思辨唯心主義哲學采取勢不兩立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資產階級為了自己的工業(yè)的利益,要求發(fā)展研究物體屬性和自然力表現形態(tài)的自然科學;
為了自己的交換利益要求發(fā)展以預期人在生產和交換中的行為的直接社會影響為目標的政治經濟學的需要,也促使它的先進哲學家們去制定跟文藝復興時期覺醒起來的自然科學的發(fā)展相一致的關于認識的理論。這就是法國唯物主義者的一般唯物主義的階級根源。但是,即使是當時革命的法國資產階級,它又有與工農大眾利益相矛盾的一面,它對于工農大眾的革命覺悟又懷有“先天的”恐懼,在聯合工農大眾去反對封建大敵時,總是畏首畏尾、縮手縮腳,資產階級的這種性格促使它的即使最先進的哲學家在如何推翻舊制度上總是趨向于改良,趨向于對統(tǒng)治者抱有幻想,事實上法國唯物主義者們在政治上是傾向于“開明專制”、“立憲君主”的,因此,他們總是想靠“自由、平等、博愛”的符咒來感化統(tǒng)治者。這就是法國唯物主義者的歷史唯心主義的階級根源。法國唯物主義體系中的這個矛盾當然還有它的理論的,即認識論上的根源,這個問題在下面我們將作專門的考察。

  總而言之,法國唯物主義者的體系中對自然的唯物主義認識和對社會的唯心主義認識的矛盾,是人類哲學認識在其前進發(fā)展中產生的矛盾,解決這個矛盾,把對自然的認識同對社會的認識統(tǒng)一起來,我們可以看做是法國唯物主義在人類哲學認識的前進運動前面提出的一個新的任務。事實上,法國唯物主義體系中的這個矛盾,乃是當時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矛盾在法國唯物主義體系中的反映:法國唯物主義者的歷史唯心論,是它還無力完全擺脫和戰(zhàn)勝的、它所深惡痛絕并與之進行堅決斗爭的思辨唯心主義和主觀唯心主義的表現。因此,解決法國唯物主義自身中的這個矛盾,對于唯物主義來說,就意味著要把唯心主義從它的最后避難所——歷史觀里驅逐出去,把對自然的唯物主義認識正確地推廣于對社會的認識,從而把唯物主義貫徹到底;
對于唯心主義來說,就意味著唯心史觀的鞏固和發(fā)展,進一步在法國唯物主義已經占領了的自然觀中復辟。這種情況就決定和預示了,唯物主義向更高級形態(tài)的發(fā)展,不可能是直線式的,而只能是沿著前進與倒退(“復辟”)相重合的、近似于圓圈的道路前進。

  

  3.法國唯物主義的基本矛盾的理論根源

  

  法國唯物主義在對自然的認識上堅持了唯物主義,而在對社會的認識上自己背叛了自己,這種情況的發(fā)生不僅為客觀條件所決定,而且有其理論上內在的原因。我們知道,法國唯物主義特有的,在當時不可避免的局限性,就是它的機械性和形而上學性。這種局限性在他們解決哲學的基本問題上表現為:(1)法國唯物主義者在堅持物質先于意識、存在先于思維時,指出了精神、思維受物質、存在的限制的唯物主義真理,但是卻過于片面地強調自然界、物質對人的制約作用,以致忽視甚至抹殺了意識對物質、思維對存在的反作用。這種反作用也就是人對客觀世界、主體對客體的主觀能動作用。從認識論上看,法國唯物主義者在堅持思維、意識是存在的反映時,片面強調這種反映的受動性,而否認了它對存在的能動作用,忽視了人依據對客觀規(guī)律的認識能動地改造世界的一面。法國唯物主義者對于哲學基本問題的這種機械論的解決,鮮明地表現在他們把人看做是為客觀世界片面決定的感性印象所推動的“機器”(“人是機器”)上。(2)法國唯物主義者在堅持物理世界的規(guī)律性、必然性也同樣是支配精神世界的規(guī)律性、必然性,從而無論客觀世界和主觀思維都服從同一規(guī)律時,他們一方面忽視了同一規(guī)律在客觀世界的不同領域中的特殊性和質的區(qū)別,另一方面又忽視了客觀世界的規(guī)律性在思維認識中的特殊表現形式,也就是說忽視了同一規(guī)律在客觀世界和主觀思維這兩個不同的領域內的特殊性和質的區(qū)別。總之,他們把客觀世界和主觀思維的一致看做機械的一致,從而對于這種一致,他們只是就思維、認識的內容上從感性經驗這方面來予以證明,而未能提出既從思維的內容,也同時從思維的形式方面來研究這種一致的任務,換言之,他們沒有提出把客觀規(guī)律的內容的研究同人對這種規(guī)律的反映形式的研究兩者結合起來的任務。這種對主觀和客觀一致的機械論解決,特別鮮明地表現在它們由于沒有認識是由淺人深的過程的思想而陷入到絕對主義,即獨斷主義中去了。法國唯物主義的這種獨斷主義或絕對主義,使他們對認識毫無批判的態(tài)度,例如,他們肯定數學到他們的時代已經再不能進步了,而哲學需要認識的絕對真理則已完全無遺地包含在他們自己的哲學體系中了。

  總之,法國唯物主義者對于哲學基本問題的解決是唯物主義的,但卻是形而上學的、機械的,他們否認了思維對存在的反作用;
從認識論上說,他們主張的是唯物主義的反映論,但確是消極的、被動的、直觀的反映論。這種形而上學的機械的世界觀和認識論,在面對著社會歷史領域中的社會意識的能動作用,社會意識反映社會存在的復雜性等等現象和問題時,就自然地顯示出自己的軟弱性,無能為力,束手無策,從而必然重新陷入到唯心主義里去。其實法國唯物主義者不僅在社會歷史領域內,在對社會的認識上,而且即使在自然領域內,在對自然的認識上,特別是在理論的自然科學上,也往往不能把他們確立的唯物主義原則貫徹到底而陷入他們所反對的唯心主義里去了。例如,法國唯物主義的另一個光輝代表狄德羅在他《對自然的解釋》的名著中,在談到高等數學時,就出人意外地認為,這種數學的“抽象”和賭博家的“東西”一樣,都是同等地在自然界中不存在的,都是一種由人約定的事,是從屬于理智的世界等等[16]。

(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上面我們指出了法國唯物主義不能把自己的唯物主義原則貫徹到底,從理論的內部原因說,就在于他們機械地理解了思維與存在的關系,忽視了人的主觀能動性,即思維對存在的反作用。應當指出,對哲學基本問題的機械的、形而上學的理解,正是17世紀,特別是18世紀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這兩個基本派別的共同的特征,而并非法國唯物主義所特有。我們也許會覺得,這個特點并不是當時的唯心主義所具有的,因為唯心主義之為唯心主義,正在于人為地把意識的能動性絕對化了,從而以意識去代替離人而獨立的客觀實在。為了說明上述論斷的正確性,我們必須區(qū)別開兩種情況:從一切唯心主義認識論根源及其理論實質來說,他們都是毫無例外地只看到思維、意識的能動方面并且用一切方法將其片面地發(fā)展了,這是一種情況;
但是,一切唯心主義者是否自覺地把思維、意識、主觀能動方面確定為哲學的原則而包括在對思維與存在相互關系的理解之中,則是另一種情況。對于17世紀,特別是18世紀的思辨唯心主義以及貝克萊的主觀唯心主義而言,他們正是一方面把思維、意識、感覺絕對化為第—性的;
另一方面,他們在這種唯心主義的基礎上,實際上并沒有把思維、主體的能動性作為原則來論證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從認識論來看,例如,思辨唯心主義則把人的認識看做是人的理性消極地、被動地直觀或知覺所謂精神實體(上帝或單子),而貝克萊則把它看做是人的心靈消極地、被動地感知自己的感覺。兩者都同樣抹殺了認識論意義上的人的主觀能動性。說明這層道理,對于進一步明確下面幾點是必要的。

  首先,我們不至于在被法國唯物主義所擊敗了的唯心主義體系中,去發(fā)現法國唯物主義所缺少的主觀能動性的原理。法國唯物主義,作為在形而上學世界觀占統(tǒng)治時期內近代哲學發(fā)展的總結,它的貢獻正在于同當時的形而上學的即反辯證法的唯心主義作斗爭中,論證了物質限制意識(包括感覺限制思維)的真理,從認識論來說,即確定了人類認識來源于感覺和感覺來源于客觀世界這兩個認識論的最重要的前提。換言之,在17~18世紀近代哲學的發(fā)展中,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這兩個哲學基本派別在解決思維與存在的基本問題時,都一致肯定了思維與存在是兩個相互聯系著的方面,即肯定了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但他們都對這種同一性作了形而上學的片面的理解,都只看到、肯定并發(fā)展了存在對思維的制約方面,也就是客觀對主觀的制約性方面。而法國唯物主義則是在唯物主義基礎上總結了那一發(fā)展階段中哲學對于這一方面的認識,駁斥了對于這一方面的唯心主義的理解,證明了認識論只有在唯物主義的客觀對主觀的制約性的理解基礎上,才是同從文藝復興時期起重新發(fā)展起來的自然科學相符合的,因而這種理解乃是科學認識論的基礎。至于思維與存在關系中的另一面,也就是主觀能動性方面,在17—18世紀的近代哲學認識發(fā)展過程中,除去某些萌芽性因素外,從本質上和整體上看則是屬于尚未展開的一面。

  其次,我們就會更加明白,法國唯物主義這個前一發(fā)展過程的終點何以被看做是哲學前進的新起點。這是因為法國唯物主義者在把他們的“唯物主義運用到社會生活方面”時產生了他們體系中的不可調和的矛盾——對自然的唯物主義認識和對社會歷史的唯心主義認識之間的矛盾,而這個矛盾產生的理論根源,我們已經指出,正在于法國唯物主義者忽視了人的主觀能動性方面。法國唯物主義并沒有十分清楚地自覺到自己體系中的這個矛盾,這從他們始終公開地、無畏地宣稱自己是唯物主義者這一點上就可以看出來了。當然,為法國唯物主義者擊敗了的,同樣也是形而上學的唯心主義者就更加不能理解這個矛盾了。因此,揭露、理解、解決這個矛盾,無論對于唯物主義派還是唯心主義派,都只能在重新理解思維與存在的相互關系的基礎上才有可能,或者說,都只有在把主觀能動方面加以展開并力圖把它提高到哲學基本問題的高度上來才有可能。法國唯物主義者的體系所包含的那個不可調和的矛盾,上面說過,只可能有兩種解決的方式:或者是在唯物主義基礎上解決,那就是把唯物主義對自然的認識正確地推廣到對社會的認識,從而發(fā)展出更高級的唯物主義哲學形態(tài)——這是對于這個矛盾的惟一正確的、科學的解決;
或者是在唯心主義基礎上,把唯心主義對社會的認識加以徹底的哲學論證,從而發(fā)生唯心主義的復辟。如果這種唯心主義在唯心主義范圍內真正做到把對自然的認識和對社會的認識統(tǒng)一起來了,那它就會是唯心主義的“勝利的和富有內容的復辟”,就會產生出更高級的唯心主義哲學形態(tài)——這是對于這個矛盾虛假的、形式的解決。所以法國唯物主義可以看做是更加高級、復雜、豐富、深刻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以及它們之間的斗爭由以開始發(fā)生、發(fā)展的起點。

  再次,我們可以看到,法國唯物主義向更高的唯物主義形態(tài)的發(fā)展和已為法國唯物主義所擊敗的思辨唯心主義的復辟,都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即對主觀能動方面的理解。當然,這個問題對于這兩種哲學發(fā)展的傾向而言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對于唯物主義來說,問題在于在唯物主義的前提下來解決這個問題,也就是要唯物而辯證地來理解客觀制約性與主觀能動性的關系問題,這是極為困難的,如果不能徹底辯證地思考這兩個方面的關系,就會這樣或那樣地離開唯物主義而動搖到唯心主義方面去。對于唯心主義來說,問題不僅在于必須在保持唯心主義的前提下解決這個問題,即唯心而辯證地來理解客觀制約性與主觀能動性的關系問題,而且它特有的困難還在于,它不能把法國唯物主義為之而戰(zhàn)斗并已取得勝利的科學認識論的兩個最首要的前提置之不顧,否則它就不能成為“勝利的和富有內容的復辟”了;
因此,在唯心主義復辟的過程中,就隨時有暴露自己的根本弱點而發(fā)生這樣或那樣有利于唯物主義的情況。但是,無論對于形而上學的唯物主義還是形而上學的唯心主義,當前最主要的困難都在于:它們由于自己的形而上學性還不能覺察到有主觀能動性這個問題的存在,從而還不能理解這個問題的意義。而且它們并沒有理解這一點:如果它們不能解決這個問題,那么,它們就不能貫徹自己完整的唯心主義路線或唯物主義路線。這種自覺只有當形而上學的哲學把自己的片面性,即把客觀對主觀的制約性片面地發(fā)展到極端,從而使本身的完整的路線達到自我否定時才會發(fā)生。我們知道,無論是唯物主義路線或唯心主義路線,都只有在肯定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的條件下,從認識論上說,就是只有在主張可知論,即世界是可知的條件下,才會是徹底的、完整的路線。因此近代哲學的發(fā)展只有在由于自己的形而上學的片面性,而從可知論向不可知論轉化的條件下,從理論思維發(fā)展的角度看,才有可能自覺地把它過去所忽視了的主觀能動方面提上哲學的議事日程。因此,我們有理由把近代哲學從可知論向不可知論的轉化,看做它(近代哲學)從其形而上學的形態(tài)或發(fā)展過程(法國唯物主義是這個發(fā)展過程的肯定的結果)向其辯證法的形態(tài)或發(fā)展過程(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是這個發(fā)展過程的肯定的結果)過渡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或者,如果我們愿意只就整個近代哲學發(fā)展中這兩個發(fā)展過程之間彼此最接近的兩個階段來看的話,那就可以說,這種轉化構成了法國古典唯物主義和德國古典唯心主義之間的過渡環(huán)節(jié)。

  

  4.從法國唯物主義向德國唯心主義的過渡——休謨的懷疑論

  

  從17世紀初起,在認識論研究中就形成了兩個彼此對立的派別——基本上是唯物主義的經驗論(培根為其創(chuàng)始者)和基本上是唯心主義的唯理論(笛卡爾為其創(chuàng)始者),在這兩派爭論的進程中,每一派別內部又都發(fā)生了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分化,這兩個派別站在彼此對立的立場上,力圖論證自己的可知論而駁斥與自己對立的可知論。從17世紀開始的這兩個基本派別的矛盾運動,產生了一個積極的、肯定的結果——法國唯物主義;
但是它同時又產生了一個消極的、否定的結果——休謨的懷疑論——近代哲學中第一個古典的純粹的不可知論。休謨以前的唯理論和經驗論的諸派別都是肯定地回答了哲學基本問題,盡管他們是從對立的立場出發(fā)來回答這個問題的。唯理論肯定人類認識的來源是理性自身。唯心主義的唯理論肯定理性自身中包含有天賦觀念,而天賦觀念歸根結底是來源于最高的精神實體——上帝。唯物主義的唯理論則認為理性不依賴于經驗而得到的真觀念是認識的基礎,而真觀念歸根結底是來源于作為實體的自然界。經驗論肯定人的認識來源于感覺。唯物主義的經驗論肯定感覺來源于不依賴感覺而存在的物質自然界。唯心主義的經驗論肯定物體就是我們感覺的集合,不依賴于感覺的物質世界是不存在的。

  休謨哲學的基本特征在于:它拒絕肯定地回答哲學的基本問題,并且還取消了這個問題,認為這個問題本身是沒有根據的、不合理的、不合法的。休謨的懷疑論是從承認知識來源于感覺出發(fā)的,因而是同唯理論相對立而屬于經驗論的。但是,休謨既沒有同貝克萊一起,進一步唯心主義地承認世界是我的感覺,也沒有同法國唯物主義者一起,進一步唯物主義地承認物質世界是感覺的源泉。休謨十分明確地宣稱:我們不能超出感覺的范圍,不能確實知道外部世界的存在,也不能確實知道感覺的源泉或原本;
并且強調,要知道這一點是不可能的。在闡明這一點時,他寫道:“知覺是我們的惟一對象”,但是,“用什么論據可以證明:我們心中的知覺必定是由那些雖和這些知覺相似……然而又完全不同的外在物喚起的,而不是從心本身的能力中,或者是從某種看不見的、無人知道的精神的作用中,或者是從我們更不知道的其他什么原因中產生出來的呢?”休謨從經驗論立場出發(fā),認為這個問題和其他一切類似問題一樣,要由經驗來解決,但是經驗在這里卻是無能為力而不得不沉默了,因為“顯現在人心中的,除了知覺絕沒有其他的東西;
心無論如何不能產生有關知覺和客體的相互關系的任何經驗。因此,設想有這種相互關系,那是沒有任何邏輯根據的”[17]。休謨依據同樣的論據,認為經驗也不能回答和證明因果觀念的客觀源泉和因果關系的必然性問題,因為經驗只能告訴我們“在這以后”,而不能告訴我們“由于這”?傊,休謨的不可知論斷定,超出感覺的范圍是不可能的,主體和客體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關于外部世界的存在、關于客觀必然性和規(guī)律性的存在的思想是不能容許的。

  休謨的認識論是近代哲學的否定,這種否定有著深刻的階級根源和特定的階級內容。我們知道,培根是英國唯物主義的“第一個創(chuàng)始人”[18]。培根的繼承者霍布斯已經是“18世紀意義上的”“第一個近代唯物主義者”[19]。洛克詳細地論證了培根和霍布斯的唯物主義原則,他的認識論基本上是唯物主義的可知論。培根、霍布斯和洛克的唯物主義認識論反映著英國資產階級在取得統(tǒng)治權力以前和取得統(tǒng)治權力以后的一段時間內的革命性和先進性。盡管英國資產階級對封建貴族的妥協(xié)政策也曾經在他們的學說上打下了烙印,但是,隨著工業(yè)的進一步發(fā)展和工業(yè)革命這個更深刻的社會革命即將來臨,無產階級和破產的農民隊伍逐步壯大起來,并同新的統(tǒng)治階級——資產階級進行越來越厲害的斗爭,英國資產階級就逐步地轉向了,它開始確信,為了鞏固自己同過去的封建大土地所有者的聯合專政,必須把普通人民控制在宗教的羅網中。資產階級迫切需要這樣一種認識論,它要能夠滿足自己對于階級和平、宗教和自然科學的需要,而又能夠同危害“和平與宗教”的唯物主義認識論作斗爭。貝克萊的主觀唯心主義的經驗論和休謨的不可知論就是英國資產階級的這種需要的反映。由于休謨的不可知論比起貝克萊的主觀唯心主義來,以更精巧的形式否定了客觀真理,并且更圓滑地寬容了宗教教義,因此,從此以后,它便成了英國資本主義社會最有影響的哲學。休謨的不可知論就其理論內容說,是根源于它的先驅者們的學說中,是從17世紀開始的近代哲學的發(fā)展在一定條件下所必然達到的結果之一。因此,就哲學的特殊范圍而論,休謨的不可知論對近代形而上學的可知論的否定,就應當合理地理解為形而上學的可知論的自我否定。休謨不可知論的胚芽、因素、成分,早已存在于它的對立的一極——形而上學的可知論中了。

唯理論與經驗論都是作為可知論出現的,這兩個派別在論證自己的認識論時都忽視了和不理解認識的主觀能動方面,即認識從感性到理性的飛躍和認識從理性到實踐的飛躍,(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從而把感性與理性,認識與實踐割裂開來了。唯理論者使理性脫離感性、認識脫離實踐,他們把科學和哲學的概念、原理看做來源于理性自身的天賦觀念,把觀念的清楚和明白當做真理的標準。但是,他們不能說明為什么依據天賦觀念進行的推理能夠與客觀世界相一致。為此,他們最終不得不把天賦觀念看做是上帝放在人心中的,而主觀思維與客觀世界的一致,則是上帝這樣預先安排好了的,是“前定的和諧”。在唯理論者這樣地主張主觀與客觀一致的條件下,他們誠然是可知論者,但是,第一,他們陷入了極端的獨斷主義;
第二,他們是神秘主義的可知論者。一當人們拋棄這種與宗教神秘論密切聯系的思維方式,而用非宗教的普通理智方式來表達這種可知論的觀點時,那么,“上帝”就被翻譯為“無知”,而且這種關于認識的源泉和主觀與客觀相一致的原因的回答就被翻譯成“我不知道”了,這樣,神秘主義的可知論就會直接轉化為不可知論。

  唯物主義的經驗論以一切知識來源于外物作用于感官所引起的感覺這個惟一的科學原理,來對抗唯理論的神秘主義的知識來源于理性的思辨原理。唯物主義的這個基本原理的最深刻的根源是人類實踐和自然科學的強大發(fā)展,并且它也為后者每日每時所證實。但是,17~18世紀的唯物主義者還不能自覺到這一點。因此,他們把認識從實踐那里孤立出來加以考察和論證。然而全部的問題就在于,離開了他們原理產生的真實基礎,孤立地從認識本身來發(fā)揮和論證這個原理,是不能科學地闡明它和徹底地貫徹它的,因此在進一步論證和發(fā)展這一原理的過程中,就有可能轉化到它的對方——唯理論、唯心主義感覺論,不可知論中去。我們看到正是在詳盡論證培根和霍布斯的唯物主義經驗論原則的洛克那里出現了這種可能性。這表現在他關于觀念的兩個來源、第一性性質的觀念和第二性性質的觀念、名義本質和實體本質不可知、對來源于理性本身的普遍真理(數學和邏輯公理)的承認等等上面。洛克學說中出現的這種懷疑和動搖的情況,在唯物主義對認識本身的辯證認識過程中是不可避免的,這種懷疑和動搖是必須在認識的進一步發(fā)展中來克服的。我們看到,正是法國唯物主義者從唯物主義出發(fā)克服了洛克學說中的不徹底性。

  與法國唯物主義者相反,貝克萊把洛克學說中的主觀唯心主義傾向發(fā)展為體系,他為了區(qū)別實在與虛假,卻轉向了唯理論的神秘主義,把一個至高無上的精神作為觀念的最終原因,然而這樣一來,他就破壞了自己的經驗論原則,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地。休謨繼貝克萊之后,為了在理論形式上把貝克萊的主觀唯心主義的經驗論原則貫徹到底,就一方面從貝克萊那里回到洛克,把洛克學說中的不可知論因素予以強調;
另一方面則利用懷疑論的形式把貝克萊的作為觀念的最終原因的至高無上的精神——上帝翻譯成“我不知道”,達到了徹底的不可知論。休謨的不可知論就是主觀唯心經驗主義的神秘論的非宗教思維方式的表現形式。正如理性主義的神秘論是由于割斷思維與自然的聯系,從而無從理解思維與客觀世界的一致一樣,經驗主義的神秘論是由于割斷感覺與自然的聯系,從而無從理解感覺、觀念與客體的一致的。兩者都同樣是把認識與實踐分裂的結果。休謨的懷疑論最明顯地暴露了這點,例如他指出:“最能推翻皮浪主義或懷疑論原則的,乃是日常生活中的行動、業(yè)務和工作……因此,懷疑論者頂好是守住自己的范圍,并發(fā)揮出由較深奧的研究而發(fā)生的那些哲學的反駁!盵20]也就是說,休謨力圖使認識論完全與實踐割裂,在這種情況下,認識論的根本問題,即感覺與思維的源泉問題,主觀與客觀一致問題,檢驗真理的標準問題,這些在人們實踐中得到了唯物主義的解決和證明的問題,就會變成神秘和不可理解的了。由此可見,把認識同實踐分開、孤立地去論證唯物主義的知識起源于感性世界的原則,以至在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的爭論中產生休謨的懷疑論,作為對兩個對立派別的否定,就不是偶然的了。

  法國唯物主義是17~18世紀哲學發(fā)展的積極的、肯定的結果,而這個哲學發(fā)展不可避免地又帶來一個消極的、否定的結果——休謨的懷疑論,跟前一結果相對立。休謨的懷疑論,雖然是動搖于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之間,但他的認識論本質上是主觀唯心主義的,是針對唯物主義反映論的。我們看到,法國唯物主義者雖然同唯理論的思辨形而上學進行了公開而鮮明的論爭,同時把自己的唯物主義感覺論路線同貝克萊的主觀唯心論路線也鮮明地對立起來了,但是,他們卻沒有對休謨的不可知論進行同樣公開而鮮明的論爭。這是為什么呢?法國唯物主義者在論證唯物主義的認識論中,反對脫離生活的思辨哲學、反駁主觀唯心主義、論證認識是客觀物質世界的反映等,這些在一定意義上,都是針對休謨學說的本質的。但是,盡管如此,他們并沒有把自己的哲學路線同休謨的路線公開對立起來。我認為這里有兩個原因可以考慮:第一,休謨的不可知論動搖于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之間,公開地拒絕唯物主義,而在暗中則是偷運唯物主義,同時休謨在當時也對思辨形而上學進行了斗爭。這種情況使形而上學的唯物主義者不能深察其本質。其次,在前面我們指出,法國唯物主義本質上是形而上學的,法國唯物主義者雖然糾正了洛克并徹底貫徹了洛克的唯物主義原則,但他們的認識論本身仍然是消極被動的反映論,在一系列認識論的問題上,他們自己也往往陷入混亂。他們的可知論,同17世紀的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的可知論一樣,是獨斷主義的,他們在遇見各種對立的主張時,往往陷入莫衷一是、無可奈何的軟弱境地。法國唯物主義的最高的光榮就是它堅持從世界本身說明世界的唯物主義路線,而把有關問題的洋細證明留給未來的科學,沒有陷入到唯心主義和不可知論的迷途;
但是,由于法國唯物主義固有的形而上學性和機械性的局限,它無力勝利地反駁休謨的不可知論,這也是極為明顯的。

  總的說來,近代哲學從培根起至法國唯物主義者止的矛盾運動產生了一對彼此對立的雙生子——法國唯物主義和休謨的不可知論。雖然法國唯物主義哲學本身的內部矛盾,即對自然的唯物主義認識和對社會歷史的唯心主義認識的矛盾,是唯物主義哲學從低級向高級發(fā)展過程中的基本矛盾,但是,在唯物主義認識論的基礎因休謨的不可知論而受到威脅的時候,突出的主要矛盾就是可知論和不可知論的矛盾了。既然休謨的懷疑論在理論上也同樣地動搖著唯心主義的基礎,因此,反對不可知論對于唯心主義的勝利復辟來說,也是一個關鍵問題。但是,法國唯物主義認識論同休謨不可知論的矛盾的解決看來面臨著一種難于克服的困難,這就是形而上學的唯物主義認識論從根本上說無力駁倒不可知論?墒牵捎谒急嫖ㄐ闹髁x在理論上和實踐上都已經衰敗不堪,也很難設想它有力量來反駁不可知論。這個矛盾怎么解決呢?當然還是只有通過對立面的斗爭,即它們兩者反對不可知論的論爭來解決。只有這樣,它們才能取得經驗和教訓,才能認識對方和認識自己,才能創(chuàng)造出新生的理論和方法,通過曲折的和復雜的過程,克服對方,發(fā)展自己。

  但是,這個斗爭和發(fā)展的過程已經不是發(fā)生在法國了。因為當法國唯物主義者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之后,法國資產階級也就經過法國革命而取得了統(tǒng)治權力,隨之法國資產階級的哲學家也就喪失了繼續(xù)推動人類哲學認識向前發(fā)展的理論興趣。正如法國革命的資產階級哲學家曾經繼英國先進哲學家之后推動哲學向前發(fā)展一樣,現在,只有那孕育著新的資產階級革命的國家里的先進哲學家,才有可能繼英、法兩國的先進哲學家之后,繼續(xù)推進人類的哲學認識。以法國唯物主義哲學為起點的近代哲學認識的矛盾發(fā)展過程,反映在同法國唯物主義一起并繼之發(fā)展起來的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的德國古典哲學中,同時也正是在德國發(fā)生了近代唯物主義從低級到高級的螺旋上升過程。關于法國唯物主義和休謨不可知論的矛盾、關于法國唯物主義自身中的基本矛盾,是怎樣在德國古典哲學的發(fā)展過程中逐漸展開、被理解和被解決的,這些我將在下面討論。

  

  原載:陳修齋、蕭箑父主編《哲學史方法論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1984年。

  

  附:

  舊作 《從法國唯物主義到德國唯心主義》這篇5萬余字的長文是為1963年湖北省哲學學會第一屆年會撰寫的會議主題論文。它系統(tǒng)地分析和闡述了列寧所說的“霍爾巴赫——黑格爾(經過貝克萊、休謨、康德)”這個近代哲學認識發(fā)展的圓圈運動。論文所體現的基本觀點和方法,即哲學史研究的最本質的任務應是在唯物辯證法指引下探索哲學認識由內在矛盾推動的螺旋式進展的內在邏輯規(guī)律,辯證邏輯地再現哲學史的發(fā)展,筆者認為至今仍具有一定的理論的意義和價值。

  原文的第一部分曾發(fā)表于《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1963年第2期。全文于1984年問世。

  為便于與網上學友交流,此次分為“論法國唯物主義向德國唯心主義的轉化”及“論德國唯心主義對法國唯物主義的勝利復辟”兩篇相對獨立的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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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列寧全集》第38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411頁。

  [②]恩格斯:《自然辯證法》,《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18頁。

  [③] 《馬克思思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1頁。

  [④]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2頁。

  [⑤]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657頁。

  [⑥] 《馬克思思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85頁。

  [⑦]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59頁。

  [⑧] 《列寧全集》第14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7頁。

  [⑨]狄德羅語。參見《列寧全集》第14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4頁。

  [⑩]關于認識論的這兩個重要前提的思想是列寧提出來的,見《列寧全集》第14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24 125頁。

  [11] 《列寧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442頁。

  [12]恩格斯:《自然辯證法》,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11頁。

  [13]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5頁。

  [1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6頁。

  [15]《列寧全集》第14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44頁。

  [16]《狄德羅哲學選集》,三聯書店1956年版,第53頁。

  [17]休漠:《人類理解研究》,譯文轉引自《列寧全集》第14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2頁。

  [1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3頁。

  [19] 《1890年10月27日恩格斯致康·施米特》,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85頁。

  [20]休謨:《人類理解研究》,商務印書館1957年版,第1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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