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祖陶：2l世紀中國哲學前景展望

　　世紀之交我國哲學的發(fā)展問題，也就是即將來臨的21世紀我國哲學應有的方向、途徑、主題、課題、方法和特征等等問題，近年來，已成為一個熱點，并已展示出了一系列值得重視和思考的見解或主張。在這里，我僅從哲學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與我國的歷史現實相結合這一視角出發(fā)，就未來世紀我國哲學發(fā)展的宏觀前景談一點粗淺看法。

　　一

　　哲學是時代的產兒，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精神的反映、精華或結晶。因此，對21世紀中國哲學發(fā)展的思考，應當而且必須從當前中國的現實及其在未來世紀的發(fā)展趨勢出發(fā)。

　　我國現實中正在發(fā)生著的最大的變化，就是從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轉型。所謂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就是市場經濟的機制與社會主義基本制度相結合。這個結合意味著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事物，它不僅是市場經濟即商品經濟史上前所未有的，而且也是社會主義的理論和實踐的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它作為一個科學的理論觀念和宏偉的實踐目標，正在指導著我們國家的經濟活動乃至全部實踐活動。由此可見，這一轉型是我國現實中本質的東西，抓住它也就把握了我國現實及其在21世紀發(fā)展進程中的核心和命脈。

　　在這里，我有必要運用馬克思關于人類經濟生活劃分為自然經濟、商品經濟和產品經濟三大形態(tài)或三個階段，以及第二階段為第三階段創(chuàng)造條件的思想，來理解我國從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型的實質內容。

　　這一轉型首先意味著從自然經濟(或商品經濟極不發(fā)展、自然經濟仍占優(yōu)勢的半自然經濟)向商品經濟的轉型；
其次意味著從初級的、不完全的社會主義向較發(fā)達的、較為成熟的社會主義的轉型。這后一轉型在邏輯上后于前一轉型，但在實際中由于社會主義制度既是前一轉型的起點和條件，因而這兩個轉型過程就是交織結合在一起而同時并進的。市場經濟和社會主義的結合需要克服許多實質性的矛盾，解決一系列深層次的問題，因而作為新質事物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是短時間內可以建立起來的，可能需要好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時間；
而且即便建立起來了，也還需要很長時間來不斷完善它，使之成熟和達到更高水平，并在新質的基礎上進行量的發(fā)展和擴張。至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究竟需要多長時間才能為自身向產品經濟的質的飛躍做好量變的積累就更難預測了。因此決不可能設想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成之時，就是開始實行產品經濟之日。21世紀對我國來說只能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世紀，它要發(fā)展出作為產品經濟前提的各種物質條件和精神條件。

　　因此，從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轉型，也就只能是從前現代的農業(yè)社會向現代工業(yè)社會的轉型。這個轉型正是我國人民一個多世紀以來夢寐以求但卻一再被延誤了的“現代化”得以正在實現的過程。由于西方現代工業(yè)社會高度發(fā)達的世界經濟已進入了一個全球一體化時期，這就決定了我國現代化的進程同時也就是從封閉的、區(qū)域性的經濟向開放的、作為全球性經濟體系之有機組成部分的商品經濟的轉型。這種歷史的時代的條件，一方面使我國可能把西方已達到的現代化高度作為自己現代化的目標，并以濃縮的形式和較快的速度走完西方現代化所經歷的、歷時400余年的諸階段，另一方面，也使得我國現代化進程中必然會遇到各種具有“后工業(yè)”和“后現代”特征的情況和全球性問題，從而使這一過程中的矛盾更加多樣化、復雜化。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不可能撇開人及人和自然的關系問題。

　　必須強調指出，馬克思正是從人的發(fā)展的角度提出自然經濟、商品經濟和產品經濟三個發(fā)展階段的。與此相應的人的發(fā)展的三個階段是：從“人的依賴關系”到“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再到“建立在個人全面發(fā)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能力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①。我國目前正在發(fā)生，在21世紀還將繼續(xù)進行的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轉型”，也意味著十幾億中國人正在并還將經歷巨大的變化。首先，從自然經濟向商品經濟的過渡也就是人擺脫對自然界的依賴和對建立在“個人之間的統(tǒng)治和服從關系”②上的共同體的依賴，而成為獨立的、有自我意識和主體意識的、與他人平等的、有自由意志的個體。其次，由于商品經濟所具有的個人勞動和社會勞動相分離的特點，使得人的發(fā)展也成為矛盾的；
一方面，每個人作為獨立的個體進行自主的創(chuàng)造活動，外化自己的本質力量，發(fā)展自己的主體性和能動性；
另一方面，無數個體創(chuàng)造活動所匯聚而成的總成果卻呈現為每個個體所不能支配，反而要受其支配的物化的商品世界(商品拜物教、市場的“看不見的手”等等)，這種對于“物的依賴性”也就必然會限制、阻礙甚至敗壞著個體的發(fā)展。但這是一個不可回避的過程，人就是在產生、經歷和解決這一矛盾的過程中，在忍受和承擔起痛苦的煉獄里發(fā)展自身的。最后，由于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發(fā)展的未來趨勢是產品經濟，因此中國人自身的矛盾發(fā)展也必然是向著這樣的目標趨近：擺脫對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物(商品、財富、社會關系等)的依賴，充分展示“個人全面發(fā)展和自由個性”，形成“自由人的聯合體”。

　　總之，在這個轉型過程中，中國人將要通過作為個體主體的活動，從自然必然性(包括自然力和自然人共同體)的支配下獲得解放，創(chuàng)建一個人化的對象世界，初步成為自然界的主人，接著，中國人還將通過聯合起來的自覺主體的能動活動，向著從社會必然性(商品、社會關系)的支配下獲得解放的方向邁進，以便成為“自己的社會結合的主人”，成為他自己作為人的主人，并因而真正成為自然界的主人。這就是從現在到21世紀中國人的精神——時代精神。

　　二

　　反映時代精神的哲學是由哲學家、思想家、理論家創(chuàng)造的，但他們并不能憑空創(chuàng)造，而只能在先前的哲學家留傳給他們的哲學思想資料的基礎上，或者說，只能在哲學傳統(tǒng)的基礎上進行自己的創(chuàng)造。

　　那么，在我國現實中有哪些哲學傳統(tǒng)或傳統(tǒng)哲學呢?

　　1．源遠流長的中國哲學傳統(tǒng)。中國哲學產生和發(fā)展于自然經濟階段，它是古代的和封建社會的理論形態(tài)，反映著屬于自然經濟或農業(yè)文明的時代精神。從當前的現實情況來看，作為這種哲學的現實基礎的自然經濟正在消亡，因此這種哲學從總體上說已屬過去。但是，由于它有著深厚的文化根基和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在數千年的歷史過程中已深深地溶于民族的血液之中，并長期支撐著中華文明的脊梁，作為這樣的哲學傳統(tǒng)，它就不僅只是一種“巨大的保守力量”，而且也還具有向前發(fā)展更新的能量。這首先是因為，中國傳統(tǒng)哲學所思考的某些哲學問題 ( 如天人關系、有無關系、名實關系、能所關系、一兩關系乃至理欲關系等等 ) 本身具有普遍性和永恒性，而且在中國哲學對這些問題的直悟、意會、體驗、理解和認識中也包含許多值得珍視的成分，這些都是應當承傳下來繼續(xù)探討和發(fā)揮的。正因為如此，這種哲學傳統(tǒng)雖經“五四”以來的種種批判，乃至“文化大革命”中如“評法批儒”那樣的政治批判，卻依然未被中斷，而且近年還出現了某種“復興”的勢頭。再者，從中國哲學的歷史看，它確實具有通過吸收外來文化因子而進行自我更新的功能和傳統(tǒng)，能夠隨著時代的進展而改造自身。例如，由先秦和兩漢儒學及道家傳統(tǒng)與西域傳入的佛教思想相融通而演化出來的宋明理學，明清之際從儒學道統(tǒng)中以自我批判的姿態(tài)而產生出來的啟蒙思想，“五四”時期通過與西方哲學思想相交匯而形成的新儒家哲學思想，以及近年來首先在海外興起，繼而在中國大陸思想界產生了相當影響的現代新儒家思想。這些都表明，隨著中國社會從自然經濟向商品經濟的轉型，中國傳統(tǒng)哲學本身也正在經歷著自身的轉型。因此，中國傳統(tǒng)哲學在當前所面臨的主要問題就是如何面對已經變化了的現實，接受現實生活和外來文化因子的挑戰(zhàn)以促進自己轉型的問題。

　　2．近百年來傳入中國的西方哲學傳統(tǒng)。西方哲學對于中國人而言是外來的，對它的研究根底不深，不似中國哲學之淵深。但西方哲學本身也有著深遠的歷史根源，經歷了漫長的歷史發(fā)展。西方哲學在近代傳入中國之時曾得益于西方文化的優(yōu)勢地位和當時中國人效法日本的“脫亞入歐”的“西化”夢，而由于西方近現代哲學理論更新頻繁，也對中國文化形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思想沖擊波。但西方哲學在我國并不是那種可有可無或僅供擺設的“舶來品”，而是形成了一種已無法根除的傳統(tǒng)。這當然不是偶然的，它有兩個層次的原因。首先，在中國造成了較大影響力的西方近現代哲學是西方社會從自然經濟向商品經濟轉型和商品經濟社會走向高度發(fā)達的歷史條件下的產物，是西方工業(yè)社會、乃至“后工業(yè)”社會的時代精神的反映。就此意義而言，對這些哲學的引進和吸納適應了我國目前正在進行的社會轉型的現實需要，換言之，適應了中國現代化建設和改革開放的時代要求，這一點正是西方近現代哲學在當代中國得以生存和發(fā)展的現實根據。其次，從更大范圍來看，不但西方近現代哲學，而且自古希臘以來的整個西方哲學傳統(tǒng)，都有值得我們借鑒、學習和吸收的地方。這是因為，在今天，市場經濟已不再可能是一個單純區(qū)域性的問題，而必然要涉及到全球一體化和世界性格局，從而涉及到打破地域、民族、文化和文明形態(tài)的封閉狀態(tài)的多方面、多層次的任務。各民族各文化傳統(tǒng)間的碰撞、交融、互補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成為全球大趨勢，對我們來說，這本身就是一個突破過去自然經濟帶給我們的狹隘眼界和心態(tài)，大力吸收全人類共同文化遺產的時代使命。然而，在我國西方哲學雖已經歷了一個世紀的東漸史，但總的來說，至今還停留在一個表面和膚淺的層次，許多經典作品尚未得到深入的理解和消化，甚至未得到系統(tǒng)的翻譯和詮釋。這與本世紀中華民族所必須面對的一系列迫切任務及后來政治上的各種運動使國人無暇沉下心來有關。從本世紀末到下個世紀，中國哲學界已經獲得并還可能獲得一個較長時期的不受各種外界非學術因素干擾的大好時機，有可能靜下心來對西方哲學各種深層次的問題進行認真嚴肅的探討，真正做到原汁原味地理解西方哲學。因此西方哲學研究在當今中國所面臨的主要問題就是如何排除急功近利、不求甚解的心態(tài)而更加學術化和開放化的問題。

　　3．馬克思主義哲學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包括馬克思主義哲學)最初是由俄國十月革命的炮聲送到中國來的，爾后又由前蘇聯這個社會主義國家繼續(xù)傳入中國。它首先不是作為一種深邃玄奧的哲學理論，而是作為一種可用來切實指導革命實踐的理論武器，被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走投無路的中國人所接受的。馬克思主義一經傳入中國，立即就成為先進的中國人觀察和指導自身命運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成為中國人民求解放的思想旗幟。正是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中國人民完成了新民主主義革命，建立起獨立自主的新中國，繼而又成為我國進行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指導思想，直到今天仍在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一科學理念正是其具體運用和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的光輝成果。馬克思主義哲學雖然產生于商品經濟的典型的和成熟的形態(tài)，即資本主義的矛盾、弊病和局限已充分暴露的歷史條件之下，但是并不否定商品經濟的歷史必然性、必要性和進步性。它反對任何一種從商品經濟向自然經濟倒退的傾向，與此同時也肯定了商品經濟將被更高經濟形態(tài)即產品經濟替代的必然規(guī)律，反對一切把商品經濟永恒化的企圖。馬克思主義哲學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著對它的否定的理解，就此而言，馬克思主義哲學總是展示著現實和哲學發(fā)展的未來方向‘因此，從本質上看，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僅能夠批判地繼承古今中外的一切優(yōu)秀文化成果，而且還能夠根據現實生活的發(fā)展不斷地修正和發(fā)展自身，而不是一個自我封閉的抽象的原則體系。這一基本特點使馬克思主義哲學在當前中國現實中所面臨的主要問題就是如何克服教條主義的束縛，發(fā)揮其潛在生命活力，吸納中國傳統(tǒng)哲學和西方現代哲學的合理因素，從而更切實地指導中國現代化建設的具體實踐的問題，換言之，就是如何適應中國現實生活而在內容上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的問題，即如何實現理論的現實化的問題。

　　總之，中國傳統(tǒng)哲學、西方哲學和馬克思主義哲學在當前的中國社會轉型的現實生活中分別面臨的主要問題是傳統(tǒng)的現代化、學術的開放化和理論的現實化問題，而它們各自所要克服的分別是故步自封的惰性、不求甚解的浮躁和教條主義的束縛。從現在起到21世紀，將是這三種哲學傳統(tǒng)根據各自的特點來適應中國社會轉型的現實需要，通過自我更新和相互比較相互吸收而發(fā)展自身的時代。未來世紀我國哲學發(fā)展的前景將是一個多元并立而又交相融合的局面，這三種哲學傳統(tǒng)將會獨立并存，同時又相互滲透，并通過相互作用而促進彼此發(fā)展。我們完全有可能在一種哲學中運用、移植另一種哲學的方法，(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提出、討論乃至解決另一種哲學中的問題。這將是我國哲學有史以來從未出現過的一種繁榮局面。

　　三

　　各種哲學傳統(tǒng)的發(fā)展都必須通過批判地繼承這條途徑來實現。對于傳統(tǒng)的批判是繼承和發(fā)展的前提，而真正的哲學批判都是在現實或時代精神的基礎上進行的，它既非全盤否定傳統(tǒng)，亦非死死抱著傳統(tǒng)不放，而是通過辯證的否定即揚棄的方式而實現傳統(tǒng)的更新和哲學的發(fā)展。

　　各種哲學傳統(tǒng)的批判或自我批判均可以劃分為三個層次：

　　1．首先要弄清傳統(tǒng)是什么，解決“事實”的問題。對于我們自認為的傳統(tǒng)或別人所講的傳統(tǒng)要持一種懷疑態(tài)度，通過深入細致的研究來驗證一下傳統(tǒng)是否果真如此。這個層次的批判說到底就是通過質疑而解決事實問題，它是一切批判工作的前提。例如關于中國傳統(tǒng)哲學，人們通常都過于強調它的“天人合一”的方面，實際上在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也有“天人相分”的一面，例如荀子就曾提出過“明于天人之分”和“制天命而用之”的哲學主張，柳宗元強調天人“其事各行不相預”的思想，而劉禹錫則提出“天與人交相勝”的思想，到了明清之際甚至出現了王夫之的“以人造天”的光輝思想。關于西方哲學，人們又過于強調它的“天人相分”的方面，特別是認為西方近代哲學是所謂“天人相分”或“主客二分”的哲學。其實在西方近代哲學中“天人相分”的進展總是引來“天人合一”的回應，而德國古典哲學則只不過是從“天人相分”進展到以原始的“天人合一”為“天人相分”的前提，以“天人相分”為回歸到更高層次的“天人合一”的中介的哲學思維進程而已�！疤烊撕弦弧焙汀疤烊讼喾帧钡倪@種辯證統(tǒng)一關系已經以揚棄的形式包含在作為德國古典哲學之最大成果和邏輯結論的馬克思的實踐唯物論哲學里了。至于說到馬克思主義哲學，人們一般又往往不顧實際而過于強調其辯證原理體系中的某一環(huán)節(jié)或某一側面，并對其進行簡單化和教條主義化的理解，而忽略了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活的靈魂的辯證法思想和作為其本質特征的理論與實際的歷史的、具體的統(tǒng)一。

　　2．其次是根據現實的發(fā)展趨勢對傳統(tǒng)進行鑒別和取舍，解決“態(tài)度”或“價值取向”的問題。由于傳統(tǒng)是復雜的，有時甚至是相互對抗的，這就要求我們必須立足于現實的需要來確定取舍傳統(tǒng)的基本態(tài)度。中國當前最本質的現實問題就是從計劃經濟體制向市場經濟體制的轉型，這個過程實質上也就是從自然經濟向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轉型，在這種現實前提之下，就決定了我們對于各種哲學傳統(tǒng)進行取舍的基本態(tài)度既不應是一味追求順應自然、天道的原始混沌的、適合于自然經濟時代的“天人合一”思想，也不應是盲目熱衷于西方后現代主義的“解構”主體的主張，而應該從各種哲學傳統(tǒng)中剝離出有利于現實發(fā)展(即我國當前的社會轉型)的因素，如天人辯證統(tǒng)一的思想，高揚人的解放和發(fā)展的思想，以及對“人的異化和非人化”進行文化批判的思想，等等。

　　3，最后是在傳統(tǒng)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出反映時代的精神的新哲學體系，解決“創(chuàng)新”的問題。對于鑒別、取舍的結果，不能簡單地拿來就用或完全拋棄，而是將其作為必要的“思想資源”，在適應現實發(fā)展需要的前提下，對已鑒別的東西(無論是要取的，還是要舍的)進行再分析和再綜合。例如依附于自然經濟之上的“天人合一”思想雖然在總體上與中國社會正在發(fā)生的轉型過程不相適應，但其中仍然包含著一些有價值的成分，這些成分對于我們如何來解決中國現代化過程中必然會出現的某些物欲橫流、精神貧困以及價值失范問題仍有啟發(fā)、借鑒的作用和可資利用的方面。再如西方后現代主義的“解構”主體的思想，雖然與我國當前弘揚人的主體性的現實要求相悖，但是其對片面發(fā)展的主體性的批判并非全是無稽之談，它至少提醒我們在現代化發(fā)展的過程中應注意片面強調人的主體性和工具理性的危害性，警覺盲目地、野蠻地追求“主宰自然”可能導致的惡果(如能源危機和生態(tài)問題)，從而促使我們注意到將發(fā)展主體性的時代任務建立在更新的基礎上，使人在支配社會，進而支配自然的過程中達到與自然的積極的統(tǒng)一與和諧。通過在現實基礎上對傳統(tǒng)“思想資源”的再分析和再綜合，才能最終創(chuàng)造出反映時代精神的新的哲學思想、觀念、原則、原理以至理論的體系或系統(tǒng)等等。

　　哲學傳統(tǒng)批判的這三個層次是相互聯系和相互制約的，它們構成了哲學自我更新和演進的三段式。第一層次的批判和第二層次的批判為傳統(tǒng)的發(fā)展提供了“思想資源”，而第三層次的批判雖然是以前兩個層次為基礎的，但是在這個層次上批判已經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即從對傳統(tǒng)的單純的確定與區(qū)分走向了賦予傳統(tǒng)以新生命的創(chuàng)造。在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批判過程中，傳統(tǒng)仍然被保存下來，但卻是以一種升華了的、更新了的形式被保存下來，因此它既是對自身的肯定，也是對自身的否定。這種自我肯定與自我否定的辯證統(tǒng)一( 即揚棄 )就是批判地繼承哲學傳統(tǒng)的關鍵和實質所在。

　　四

　　各種哲學傳統(tǒng)的自我批判和發(fā)展更新不是在封閉的環(huán)境中孤立地進行的，而是在不同哲學流派、觀點的相互聯系、相互否定、相互汲取和相互促進中實現的。只有在這樣的“百家爭鳴”的前提下，哲學才能自由思考，才能推陳出新，才能修正和發(fā)展自己。這是哲學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F代哲學與文化一樣，是在多元并立、相互交流、自由選擇和彼此競爭的條件下發(fā)展的，這樣就要求在我國的思想現實中培養(yǎng)一種“百家爭鳴”的寬容氣氛，這種寬容氣氛不僅應在每種哲學傳統(tǒng)之內，而且也應在各種哲學傳統(tǒng)之間廣泛彌漫，成為不同思想觀點相互交流和彼此促進的基本前提和一般原則。

　　“百家爭鳴”對于哲學發(fā)展的重要性在于：首先，容忍分歧之存在，承認相互爭鳴是理論家、思想家們創(chuàng)立和宣揚自己的理論、學說的前提，沒有“百家爭鳴”的學術氣氛，任何新思想新觀點的產生都是不可能的。其次，理論、學說的正確與錯誤及其正誤之程度、有無價值及其價值之高低，只有在“百家爭鳴”中才能弄清，通過不同思想觀點之間的相互批評，從而為人們接受或拒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接受或拒絕某種思想觀點創(chuàng)造條件。最后，各種理論、學說也只有在“百家爭鳴”中才能發(fā)現自己的缺憾和弱點，才能通過汲取其他理論、學說中的合理成分來充實和修正自己，從而實現自身的發(fā)展和更新。

　　當前我國理論界所面臨著的一個主要問題就是：馬克思主義的指導與“百家爭鳴”的關系問題。關于這個問題，我想發(fā)表一點粗淺的見解。

　　馬克思主義(不只是馬克思主義哲學，而是由三個組成部分構成的完整的馬克思主義思想體系)是我們國家當前實踐活動的指導思想和理論基礎，它的指導作用主要表現為：引導我們國家的各項事業(yè)沿著社會主義方向運行，走社會主義道路；
而“百家爭鳴”則是發(fā)展學術的方針和方式，就是說，通過“百家爭鳴”的方式來促進社會主義學術的發(fā)展和繁榮。因此馬克思主義對于學術事業(yè)的指導作用歸結起來就是這么兩條：第一，樹立一個應當向著它前進的社會主義目標；
第二，鼓勵最大限度的學術爭鳴。對于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各種學術思想，政府可以發(fā)揮一定的導向作用和監(jiān)督作用，或制定一定的法規(guī)，但卻不應該直接使用行政手段來加以禁止和干預，像在文化大革命中那樣搞思想專制。

　　馬克思主義的“百家爭鳴”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馬克思主義內部不同理解(即對馬克思主義觀點的不同解釋)之間的爭鳴，另一方面則是馬克思主義觀點與非馬克思主義觀點之間的爭鳴。在我看來，做到這點乃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在本來意義的學術思想上的指導作用或主體地位的題中應有之義，因而也就是它應當肩負的職責和使命。然而它之做到這一點的必由之路仍然只能是“百家爭鳴”。關于這一點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來說明：

　　第一，馬克思主義哲學就其潛能和可能性而言，是人類迄今為止最先進、最開放、內容最豐富的哲學思想體系，因此也必然是能夠起到上述指導作用的。但是這種潛能還不是現實，馬克思主義哲學必須不斷地使其潛能轉化為現實，而它本身就是一種不斷地從潛能向現實發(fā)展的哲學，而這個轉變過程正是在“百家爭鳴”的條件下實現的。

　　第二，從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產生和形成來看，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對人類一切優(yōu)秀哲學成果的繼承和發(fā)展。在這方面，馬克思主義哲學對于繼承以往哲學成果的自覺態(tài)度不是一般哲學所能比擬的(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產生之前也只有亞里士多德哲學、黑格爾哲學等少數幾個哲學體系能夠比較自覺地繼承先前的一切哲學成果)。同樣地，馬克思主義哲學也不是對前人或同時代人的哲學思想進行形式邏輯的條理化或加以思辨梳理的產物，而是對以往和那個時代一切哲學成果的批判性的改造、創(chuàng)造性的繼承和發(fā)展。由此可見，馬克思主義哲學正是在與歷史上和同時代的各種哲學思想的“爭鳴”中產生和形成的。

　　第三，就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發(fā)展而言，馬克思主義哲學也只有在各種哲學思想多元并立、相互爭鳴的情況下，才能不斷地從外部汲取新的思想精華，從內部進行自我更新。因此，反映現實和批判、繼承、改造傳統(tǒng)的各種、哲學觀點和理論學說越是紛歧復雜、枝繁葉茂，馬克思主義哲學就越具有長足發(fā)展的厚實基礎和廣闊前景。就此而論，當前在我國理論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哲學一方面不只是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本身的少數專家的事，而是一切對哲學，包括中國傳統(tǒng)哲學和西方哲學有志趣、有能力的思想家、哲學家的共同任務；
另一方面，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家中，如果想要真正對馬克思主義有所發(fā)展，也必須把馬克思主義哲學不是作為教條，而是作為觀點方法用來研究一般哲學，包括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中的問題。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發(fā)展決不能停留在對馬克思主義哲學本身已往的歷史和經典著作的詮釋上，毋寧說，一切以馬克思主義哲學為指導對人類面臨的任何哲學問題的研究，甚至任何非哲學問題的哲學研究，都是馬克思主義在當代富有生命力的發(fā)展的生動體現。因此，一個以馬克思主義哲學為指導研究中國傳統(tǒng)哲學或西方哲學的學者，他所做的工作就不僅僅是推進了我國的傳統(tǒng)哲學或西方哲學研究，而且是推進了我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當然，由于研究對象的不同，這些研究大體上也會歸屬于不同的學科領域，相互之間也存在著一種比較、借鑒和爭鳴的關系。但這正是馬克思主義哲學本身不可缺少的“必要的張力”。至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發(fā)展，則一方面要以各種哲學觀點、理論的并存與爭鳴為條件，另方面也應在自身研究現實的基礎上發(fā)揮能動性，自覺地同各種非馬克思主義觀點和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不同意見進行爭鳴，通過對爭鳴對手的再認識、再反思和再批判，拋棄其不適合時代的成分和絕對化的成分，挽救其中的合理成分，使其轉化為馬克思主義的內容或統(tǒng)一到馬克思主義的基礎上來。這并非只是“量”的擴大，而是對自身內容的“質”的改善和更新，借此才能實現馬克思主義哲學自身的否定之否定歷程。由此可見，馬克思主義哲學這樣的敢于面對百家、同百家爭鳴的過程，就是它實現自己對百家的“指導作用”和在百家中的“主體地位”的過程，而當馬克思主義哲學在這樣的過程中真正實現它自身的辯證發(fā)展時，它也就真正實現了它應有的“指導作用”和“主體地位”。

　　總的來說，21世紀我國哲學的發(fā)展前景將是一個“百家爭鳴”的時代，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將在傳統(tǒng)的基礎上和百家爭鳴的過程中產生出適應中國現實發(fā)展趨勢的新形態(tài)和新成果，而馬克思主義哲學也將在自覺反映時代變革精神和百家爭鳴的過程中實現自身內容和形式的革新，向著既超越中國哲學，又超越西方哲學的嶄新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前進。

　�、佗凇恶R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第104、105頁。

　　作者簡介：楊祖陶，1927年生，現為武漢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原載《江海學刊》1997年第4期第73-8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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