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失途:我所經歷的文化大革命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文化大革命從發(fā)端到現(xiàn)在,悠悠近四十載過去了。中國和世界都已面目全非,我也由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變成年屆天命的半老頭。
近來從網上讀了不少有關文革的回憶文章。有些作者與我同齡?戳怂麄兊奈恼拢て鹱约簩δ嵌巍畭槑V歲月’的回憶。受他們鼓舞,也想將自己的一些陳年往事記下來,以一個農村孩子的眼光和角度。
往事的確不堪回首,但那畢竟是我們的青春年華。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應該算是宗旨吧。
由于文革初自己年紀尚輕,許多所謂的經歷只是道聽途說。且無法印證。只能求拋磚引玉之效果,讓當年真正的參與者們予以更正?滩蝗菥彴!待我們這代人踏上黃泉之路,文革,這一中國歷史上空前(但愿是)絕后的浩劫,就將被徹底地遺忘了。嗚呼哀哉。
(一)風起云涌話初年
文化大革命應該說從六五年尾就開始了。其時我上小學四年級。學校和班級都組織了批判三家村的會,人人都寫了批判文章或順口溜之類的詩歌。還記得這樣兩句:鄧拓吳晗廖沫沙,三人合伙是一家。如果說文化大革命正式始于六六年的五一六通知,那么此前的批三家村就是山雨來前的滿樓風了。這一年有印象的事還有一件,我的一篇作文在學校的墻報上貼出來了。題目是‘在毛澤東思想的陽光雨露哺育下成長’。心里著實得意了一陣子。
五一六后就更熱鬧了。初中以上的學生都可以出去串聯(lián)。我的一位表姐就去了北京。據(jù)說還見到了毛主席的身影,在敞篷汽車上一晃而過。即便是身影,也讓她激動不已。當時有兩句對聯(lián)式的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革命方知北京近,造反倍覺主席親’。本村一位初中生沒去北京,卻全國到處跑了一圈。臨行前帶了兩塊五毛錢,回來還買了一把雨傘。令沒有去串聯(lián)的人后悔不已。小學生則只能心里羨慕,不能出去見外面的世界。要知道外面的世界對孤陋寡聞的農村孩子吸引力真是太大了。串聯(lián)尾期,一位讀高年級的堂兄從校長那兒開到了介紹信,組織一個小學串聯(lián)隊去天門縣城關。我因父母反對未能成行,心里憋氣了好幾天。長到十來歲,連縣城都沒去過,更不用說下漢口,看火車之類的事了。小時候喜歡看書,書中描繪的大城市,大海及坐飛機等對我吸引力最大。心里常嘆到:這輩子能逛逛漢口就好了!這輩子能看看大海就滿足了!這輩子能坐坐飛機死也值得了!七八年春去武漢上大學,時年二十三歲,實現(xiàn)了第一個夢想。八六年赴法留學,終于坐上了飛機,也看到了大海。
這期間,各種造反組織象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學校都以校,年級或班為單位,但不包括小學。農村則以生產大隊為單位,且多是回鄉(xiāng)務農的初高中生。開始還謙虛點,只稱什么什么戰(zhàn)斗隊。后來級別越來越高,干脆都成了兵團,與大軍區(qū)平級。兵團的名字也各種各樣,多從毛主席詩詞中摘錄。東方紅,井岡山最普遍。還有什么‘翻江倒海’‘全無敵’‘從頭越’等等,不一而足。威風凜凜的紅衛(wèi)兵們戴著紅袖章,前面的旗手舉著兵團的大紅旗,不知有多氣派。文革初還沒有紅小兵,所以我只能當觀眾。套用江巖生的話,就是觀摩。但我也有我的驕傲之處,就是我有了一枚毛主席像章和一枚長方形的‘為人民服務’以及一本紅色塑料封套的毛主席語錄。是一位在河北當兵的堂兄寄來的。毛主席像章掛左胸口上面,下面掛為人民服務,也夠神氣的。
小學雖沒組織兵團什么的,但對學校走資派的批判還是免不了的。記得批判周元浩校長的會由一位劉姓民辦老師主持。我因語文成績較好且嗓音嘹亮被選為發(fā)言人之一。校長的罪狀已事先擬定好了,分給我揭發(fā)的兩罪狀是:用毛選蓋壇子和用領袖像墊床。會議開始,周校長先向主席像三鞠躬,次向革命師生三鞠躬,然后批判揭發(fā)輪流進行。我的發(fā)言稿事先已寫好,并用毛筆謄寫在一張大白紙上,當然經劉老師過了目。我也就照本宣科一番。其實周校長真是難得的好人。對工作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對學生和老師們從未大聲講過話。若干年后在麻洋讀高中時碰到已調動工作的老校長,仍然熱情地與我打招呼。此后再沒見過。老校長若健在,至少也有八十多歲了。
進入六七年,本沒有根本利害沖突的造反組織為了奪權而分裂成了造反派和保守派。天門縣的造反派稱為‘紅色造反者’,簡稱‘紅者’。保守派稱為‘無產階級革命聯(lián)合派’,簡稱‘無派’?h委書記孫連清支持‘紅者’,縣長都國偉支持‘無派’。都國偉這個名字很熟,因家父的一張獎狀就是他簽字的(父親曾為模范飼養(yǎng)員)。區(qū)里的汪區(qū)長和公社的黃明玉書記也在‘無派’一邊。說到黃明玉書記,還有一個小插曲。文革初,黃被打倒。我的一位讀高中的表兄就將黃的自行車推回自用。有一天,表兄騎車來我們家,結果我們一晚沒睡覺。三人(兩位堂兄和我)學了整整一晚自行車。自行車被摔得鼻子不成鼻子,眼睛不成眼睛。表兄后來還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民辦教師難轉正)。
天門的所謂造反派保守派又都和武漢的相應組織掛鉤。武漢的保守派名叫‘百萬雄師’,主體是武鋼武重武鍋的工人。顧名思義,就知其人多勢眾!偃f雄師’受到當時的武漢軍區(qū)司令員陳再道的支持。造反派則是后來有名的三鋼(鋼工總,鋼二司和鋼九一三)和三新(新華工,新華農,新湖大)。其中三新與鋼二司為大專院校師生。鋼工總和鋼九一三則為武鋼武重武鍋的對立派工人。其實從中央到地方貫穿著兩縱向主線。中央不是有二月逆流嗎?中央的保守派大概是老帥,付總理們,造反派則為中央文革領導小組。
我雖然因年齡小未投入到運動中,但當過一次小交通員。鄰村的張全環(huán)時任縣婦聯(lián)主任,被造反派‘紅者’禁在家中,要寫大字報,卻無筆墨。學校里一位老師(也是本房兄長)站無派一邊,便派我與另一位小朋友給張送毛筆和墨汁。這是風起云涌的文革初期我的一次真正參與,但并非有意的。當然,標語還是寫了不少。打倒劉鄧陶王(任重),彭羅陸楊,‘紅者’和‘無派’均無異議。但對孫連清和都國偉就不一致了。往往一派寫打倒誰,另一派就在前面加一‘不’,然后對方在前面又加一‘不’,雙方不斷加‘不’,以求否定之否定,負負得正之效應。加到后來,也不知‘不’的總數(shù)是單還是雙。中央級的打倒人員中(王任重大概只屬湖北或中南地區(qū)),對楊尚昆所知甚少。后來無事翻看毛選后面的注釋時,才知此公資格可老。且是王明的二十八個半布爾什維克中的半個。
武漢的七二O事件后,周總理親到北京機場迎接謝富治和王力。中央的表態(tài),使武漢的‘百萬雄師’頃刻間土崩瓦解。陳再道被指責兵變而失去權力。部隊支左轉向。造反派們奪取了權力,紛紛進入各級革命委員會。并開始了對保守派的清算。至今還記得一次批判公社黃明玉書記的大會。會議開始,幾聲斷喝:‘把當權派黃明玉拉上臺來!’‘把;逝赏浚兀兀ü缥慕梯o導員)拉上臺來!’‘把小爬蟲馬XX揪上臺來!’這位‘小爬蟲’就是派我送筆墨的老師哥。那次批判會呼口號我沒參與,或者只跟著舉了一下手。
稍后,中央召開擴大的十二中全會。劉少奇被定性為‘叛徒,內奸,工賊’,永遠開除出黨。批劉運動進一步推向廣度和深度。農村除了刷上打倒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的標語外,還做了許多草人,極象孔明借箭的那種。草人一律大鼻子,影射為賣國賊。胸口上插上一樹枝代替箭。其時,身為國家元首的劉少奇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來日無多了。中央不開除,他也會自動退出歷史舞臺。十多年后,這位已去世且被‘永遠’開除出黨的國家元首又恢復了榮譽。
。ǘ├嘶ㄌ员M英雄
新生的紅色政權穩(wěn)定了一小段時間,造反派之間的爭斗又開始了。真正印證了毛大爹的話:黨外有黨,黨內有派。昔日同仇敵愾對付保守派的戰(zhàn)友們,又開始了新一輪論戰(zhàn)。而且這次不僅文攻,還有了武衛(wèi)。也就是聞名的全國武斗。
武漢的鋼派和新派翻了臉。據(jù)說機關槍迫擊炮都發(fā)言了。我家附近有兩集鎮(zhèn),均有三五千人口。也都在漢江邊。上游的彭市成了新派,而下游的麻洋卻與鋼派掛上了鉤。兩鎮(zhèn)之間常派人試探,我們在幾公里外也能聽到槍聲和土制炸彈爆炸聲。
武斗時期只有一事還有印象。當時,彭市鎮(zhèn)革委會由田光頭任秘書,掌管印把子。此人原是機械廠的工人,斗大的字識不了一升。因膽大好斗立了功,成立革委會時當上了秘書,各種文件均須由他蓋章。有一次他的一位鐵哥們寫了‘與田秘書老婆睡覺’的字樣讓他蓋章,他居然也給蓋了。這位哥們順手就貼在田光頭背后,讓彭市一鎮(zhèn)人引為笑談。田身為秘書,晚上多寢于革委會辦公樓。有一次,麻洋鎮(zhèn)派人夜襲彭市鎮(zhèn)革委會,被田光頭一人擊潰。天明后,田逢人便說:幸虧我扔了一手榴彈,炸死炸傷多人,否則彭市鎮(zhèn)就會被血洗。當時得意忘形,不料一年后深挖‘五一六’,狠批‘北決揚’,此兄早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根本不用挖!第一批進了監(jiān)獄。據(jù)說‘五一六’是北京的,代表人物是王關戚,楊付余。在湖北武漢就是‘北決揚’(即北斗星學會,決派,揚子江評論的縮寫),鼓吹鋼(派)新(派)長期斗,破壞革命大聯(lián)合。
待武斗漸次平息,老人家突然發(fā)現(xiàn)青年人呆在城里鬧事生非。于是乎來一個戰(zhàn)略大轉移,干脆都去農村邊疆。此舉可謂一舉多得:安定城市,鞏固邊防,甩掉經濟包袱。還有一點,就是知識青年多少可以帶點知識到農村去。雖然老人家只說‘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但同一位老人家也說過:‘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記得剛來的知青與農民貧嘴時,相互就是背誦這兩段語錄作為武器的。
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年這段最高指示下來時,我們公社正組織各大隊文藝匯演。由于沒通電,照明就用夜壺燈,即男人晚上用的尿壺,裝滿柴油,用舊衣服包破棉絮塞住壺咀,即為燈蕊。節(jié)目多是舞蹈和地主剝削貧農的短劇。中途突然節(jié)目暫停,公社革委會鐘常委登上戲臺,向全體觀眾傳達了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
下放到我們公社的都是青一色的武漢知青。除了少數(shù)投親靠友的,絕大部分人舉目無親。先由公社分到大隊,再由大隊分到小隊,結果我們小隊沒有!讓我好失望。本打算隊里來知青后,可向他們打聽些城里的新鮮事或借點書看看,可這一愿望也沒能實現(xiàn)。
雖然我們生產隊沒分來知青,但學校卻加強了一位知青老師:杜欣平老師。其時我們小學早已畢業(yè),但仍留在小學,稱七年級。俗稱小學戴帽。學校按軍事編制,每班為一排,年級為連,學校稱營。我被任命為營教導員。這是我畢生所當?shù)淖畲蟮摹佟。?jù)說大學本科畢業(yè)也只相當于連級。杜老師帶我們的數(shù)學。個子高,白白凈凈,說話溫和,當然一口漢腔。記得杜老師教我們唱過樣板戲。早操后,全校集中在操場上,第一次學唱的好象是沙家浜中郭建光的唱段‘朝霞映在陽澄湖上’。我因數(shù)學成績好,特別是因式分解和列方程解應用題得心應手,很受杜老師喜歡(大概天底下沒有不喜歡好學生的老師)。學期結束,為鼓勵或獎勵我,或兩者兼而有之,杜老師送我一枚很大的毛主席像章和一本‘毛主席詩詞’,紅色塑料封套,封面上的字還描了金。就是這本三十七首‘毛主席詩詞’,讓我產生了對舊體詩詞的愛好,此是后話。
文化大革命把所有的文化都革掉了,只有樣板戲一枝獨秀。農村各生產大隊組織了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排演歌舞,樣板戲片斷以及革命性極強的地方小戲。臉譜化是必然的,演員一上場,就知是好人或壞人。我們學校的胃口比較大,決定排演紅燈記全場。農村孩子很少有會拉琴的,所以二胡京胡均由老師操,劇中唱段也由老師教唱。演員都是學生,我被選出演李玉和一角。白天要上課,排演總在晚上或周末。匯報演出后,全體演員照了一張化妝照,沒有加洗送給我們,只放大一張掛在學校的顯眼處。我提著一盞馬燈(代替紅燈),站在最中間。演員同學中,印象較深的是‘王連舉’,和我同班。他本也姓王。后來成了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積極分子。班主任安排我給他整理講學講用報告。為此他還和我同住了一晚,向我講述他的事跡。無非是生產隊里的田埂垮了,奮不顧身地把田埂重新修好,避免秧田里的水流失掉。其間當然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導:‘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等等。現(xiàn)在‘連舉’兄仍在家鄉(xiāng),成為村的父母官。曾聽說他當上支部書記時尚未入黨,后來追補的?磥磉@位昔日的‘叛徒’在新時期逸聞還不少。演‘鳩山’的同學沒從政,卻經了商。大概也成了什么款。扮演李奶奶和李鐵梅的兩位女同學因是商品糧戶口(同一集鎮(zhèn)上只有三四家吃商品糧的),被城里的企業(yè)招工了!铊F梅’好象在武鋼。我們這些農村戶口就只能永遠呆在農村,心甘情愿地修補地球。
六九年四月一日,中國共產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當晚八點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各地聯(lián)播節(jié)目報道了這一消息。(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們立刻聚集到學校,然后敲鑼打鼓,紅旗引路,從學校出發(fā),到附近的小集鎮(zhèn)游行了一通。沿途高呼口號,口號停歇時,聽到其他地方的游行隊伍也在呼口號,此起彼伏,好不熱鬧。直到午夜方回,竟然一點也不疲勞。四月中旬,大會又發(fā)布了一次重大新聞,我們又游行了一次。四月二十四日,大會閉幕。又是紅色電波傳來,我們仿照開幕那天,折騰了半夜。這期間,各省市自治區(qū)革命委員會都向毛主席黨中央寫了致敬信。開頭千篇一律:不是‘在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指引下……’,就是引用毛主席詩詞:‘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
九大后,各級黨委重新運作。一批老干部也恢復工作。隨著王關戚的失勢,從上而下開展了深挖‘五一六’狠批‘北決揚’的運動。大部分進入革委會的造反派日子都不好過。有的上午還是座上賓,下午成了階下囚,那里等三十年四十年才分河東河西。前面提到的我們公社革委會的鐘常委就重新回家務農?赡芊床钐筇欤m應不過來,造成神經錯亂。當年的水利工地上,我就經常見他演講,而聽眾卻當馬戲看。有人還故意逗他,引觀眾發(fā)笑。鐘是文革前的高中畢業(yè)生,在當時的農村至少也算個秀才。他的組織能力如何我不得而知,但他確有演講天才。若干年后,在巴黎地鐵上見一神經失常者作滔滔不絕的演講,就讓我想到了昔日的鐘常委。還有一位革委會付主任,與我有點間接親戚關系。確是一位有才有能力之人,可惜文革初站錯了隊。一生抱負難施展,直到改革開放才有轉機,但年齡已大。我并不為這些人辯護,可當初的造反派頭頭既非上級任命,亦非買官賣官,全靠自己的組織能力和演講天賦取得群眾信任。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他們中有些人或許是棟梁之材!人與魔鬼也就一念之差。只是在平和的環(huán)境里表現(xiàn)不出來。試問今日的貪官們,不也自稱人民的公仆,代表著廣大人民的最根本的利益嗎?人耶?鬼耶?
(三)久旱禾苗盼甘霖
各級黨委重新運作后,城市農村均趨穩(wěn)定。雖然政治大國里運動是免不了的,但急風暴雨式的革命是過去了。沉悶的生活中,突然一顆定時炸彈爆炸,林彪出事了。
其時我正在麻洋上高中。麻洋中學在文革前只是一所初中。文革中普及教育,小學升格初中,初中就升格高中了(就象如今的中專改大專,大專變本科一樣)。我們的文化程度如何,由此可見一斑。記得七九級以后的大學生常說:七七級的高考試卷太簡單了!須不知,對我們已經很不容易了。
林彪是湖北黃岡人。因重要人物多出自湖南,讓一湖之隔的湖北頗覺慚愧。所以湖北出了一個身體永遠健康的付統(tǒng)帥,小時候的我還是頗覺自豪的。雖然與萬壽無疆的正統(tǒng)帥還是差一截子。
其實在傳達文件之前,隱隱約約已有謠言在傳播。先傳達高級干部,然后縣團級。先黨內,后黨外。先軍內,后軍外。層次相當分明,組織十分嚴密。但總有舌頭長,嘴巴沒上鎖的。據(jù)說有些人因泄漏消息受到處分,比如開除黨籍工作籍什么的。其實相差也就那么幾天。真是‘禍從口出’。
當時傳達的文件內容大多已模糊不清。只有兩點還依稀記得一些。一是說三叉戟翅膀下有一洞,老人家卻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讓他去吧’。二是林彪在井岡山時期就悲觀失望,提出‘紅旗到底能打多久?’的疑問。毛主席寫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批評他。六五年,林彪重上井岡山后,寫了一首詩或詞,其中兩句為:志壯堅信馬列,豈疑星火燎原?為自己翻案。由此我想到,詩和眼睛一樣,也是心靈的窗戶。人們常說,酒后吐真言,夢里發(fā)心聲?磥碓娎镆餐抡嫜,發(fā)心聲。當然那些馬屁詩除外。另一例證是,粉碎四人幫后中央文件里傳達的江青的詩:
江上有奇峰,鎖在煙霧中。
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
不滿于自己文革前被打入政治冷宮。林彪江青尚且如此,看來詩里想藏尾巴也難藏住。
林彪折戟戈壁灘,自己一了百了,可忙懷了我們。所有紅寶書中的再版前言,他的題詞,講話等均須去掉。他的頭像也得銷毀。林彪單獨一個人的像還好弄,但他與毛主席有不少雙人照,且離的很近,要把林彪剪掉,又不傷害老人家,的確不容易。此外,很多書甚至課本中都有林彪的影響。比如曾思玉所寫‘踏雪訪黃河’就收入了語文課本。總之,要把無所不在的林彪從生活中全部干凈地清除掉,確非易事。幸虧全黨全軍全國人民‘高度統(tǒng)一’,才完成了這一光榮而艱巨的政治任務。
林彪事件后,政治風向開始轉向。以前批判‘唯生產力論’,現(xiàn)在提‘抓革命,促生產’。并說工人不上班,怎能出產品?農民不種地,那來的糧食?教育戰(zhàn)線上,以前批的是‘十七年修正主義教育路線’,‘讀書做官論’,白專典型,學而優(yōu)則仕,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書呆子,等等,等等,F(xiàn)在則批判‘讀書無用論’,提倡又紅又專,要有真正的革命本領等等。連外語也成了階級斗爭的工具。記得我們班還寫了一篇批‘讀書無用論’的作文。我在結尾里寫道:革命是條船,學習就是帆。帆為船服務,船靠帆前進。老師用紅筆畫上波浪線,并在作文講評會上宣讀。
如果說我們中學階段學了點東西,那就在七二年。可惜我們年底就畢業(yè)了。曾去過天安門廣場的表姐聽說我的成績還可以,高興地告訴我,大學可能直接從高中招生。我當時的確抱了一點點希望。幸虧所抱希望不大,否則失望愈大。一回鄉(xiāng)就是五年,可通過高考入大學的事,卻如泥牛入海,那里還有半點音息。且隨著白卷英雄張鐵生的出現(xiàn),教育戰(zhàn)線開展了反回潮的運動。農村的干部們?yōu)橥扑]各自的孩子或親戚已擺不平,需要干部們高超的政治智慧加以折衷協(xié)調。據(jù)說有的公社連八十年代的推薦名單都已擬定好。平頭百姓的子女哪敢做大學夢呢。摘錄我的幾句順口溜表達當時心情:
文革雨歇風稍停,大學初開塵封門。
無端英雄交白卷,高考入學夢不成。
五年農村干農活,淚水更比汗水多。
城里知青尚下放,農家子弟欲如何?
大學夢一直要等到粉碎四人幫恢復高考后才成為現(xiàn)實,此是后話。
七三年到七六年,雖在農村勞動,也是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全國性的運動有批孔孟之道,幾千年前的不為人知的少正卯突然平反翻案,成了反對‘克己復禮’的英雄。為胡適之‘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的著名論斷添了又一注腳。隨后有‘評水滸,批宋江’。與農村有關的則有連年的學大寨,大干苦干拼命干,怎么也學不完,怎么也干不完。后來又添了一小靳莊,讓農民夜夜唱歌,寫詩。作為高中畢業(yè)生,除了自己寫唱外,還要輔導其他農民,每晚子夜方睡,苦不堪言。好在只是一陣風吹過,農民們也不希望成為歌唱家或詩人,學小靳莊的活動也就不了了之。
這期間,有一項運動,我至今都不大明白。老人家發(fā)表了最新最高指示:批資產階級法權。生產大隊開會傳達文件,社員都要學習。毛大爹的原話我已忘記,只記得其中有一句:現(xiàn)在與舊社會沒有多少差別。說到這一句,還有一段笑話。我一侄兒其時正在小學讀書,不知是自愿還是受學校派遣,他與另一紅小兵一起,在通往集市的干道上設卡,要求每位過往的農民背誦毛主席批資產階級法權的最新最高指示。大多數(shù)農民都背誦不出,他們也無奈,只好放行。這時來了有名的‘四喜哥’。何為‘四喜’?就是‘在家外人喜,在外家人喜,活著鬼喜,死了人喜’。在我們家鄉(xiāng),喜就是高興的意思。可見這位老兄到了無人不厭的地步。侄兒知他難纏,本想放他過去。他卻主動說可以背誦,但只記得一句。兩位紅小兵設卡多時也沒碰到一位能背誦的主,此時也不免喜出望外。能背誦一點,也算進步。‘四喜’哥背誦道:毛主席教導我們‘現(xiàn)在與舊社會沒有多少差別’。直把兩紅小兵聽得目瞪可呆,卻又無話可說。事后‘四喜’嫂埋怨他吃了豹子膽。他說:我一不是干部,二不是城里人,一個黃泥巴腿子,怕什么?誰還能取消我的農民資格?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德性;叵肫饚啄昵霸陬愃频膱龊,‘四喜哥’也曾大言不慚地背誦過‘老三篇’:人是要腫死的,但死的還不同意。中國古時候有個牽馬的說過……老實說,‘四喜’哥還是有點才的,只是沒有正常發(fā)揮渠道,就變歪了。
真的農民樂于直面慘淡的人生,只能甘居社會底層。這是怎樣的弱勢者與可悲者?‘四喜哥’只是不怕滾水燙,還有主動受滾水燙的。此人也是我們生產大隊的。父母早亡,無人管教。平日游手好閑,被關進了監(jiān)獄。布告上公布的罪行是奸污精神病人。刑滿釋放后,因總吃不飽,向公社要求重返勞改農場。值班的公社文書象聽天方夜譚,跌破眼鏡。七十年代初,我們那地方很多人確實餓肚子。家有老人小孩的,還能相互扯合。此漢單人獨灶,人平每月三十多斤毛糧哪夠吃。他這一荒唐的要求自然遭到拒絕。幾次要求不果后,他就故罪重犯,終于達到了‘二進宮’的目的。據(jù)他講,在勞改農場不僅能吃飽,每月還有十來塊錢的零用。所以,他寧做飽肚犯人,不當餓肚農民。所幸絕大部分農民都拖家?guī)Э,沒人仿效。否則,沙洋農場怕要人滿為患。
轉眼到了七六年。與往年一樣,農民們又忙于冬季水利工程。一天早晨,我正督促民工們出工,上漢江干堤加固堤防(時為大隊水利工程員,本無行政權力,但水利隊長拉我當差),突然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報道了周總理逝世的消息。此前的大人物去世,訃告中一般只稱黨的一個損失或重大損失,這一次可是巨大損失。我也隱隱為國事?lián)鷳n。
那時‘謠言’和小道消息很多。都是贊譽周總理的。其一:基辛格曾問周,為什么美國人喜歡仰著走,而中國人卻愛伏著走?取笑中國人都騎自行車,而美國人則開汽車。周巧妙地回答說:因你們走下坡路,不得不仰著,以求平衡。而我們走上坡路,就該伏行攀登。其二:基辛格問王洪文,世界上共有多少人?王洪文一時沒有數(shù)據(jù),面紅耳赤,閉嘴不答。周代答道:世界上只有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其三:鄧小平帶一兜蘋果去醫(yī)院看望周總理,周從中取出一小蘋果讓削。暗示將以‘小蘋’開刀。等等。還傳抄一首毛主席悼念周總理的詞,還記得其中一句:巨星殞落大樹傾,悲咽掩萬家……也不知是真是假。
四月份,北京發(fā)生了天安門廣場事件。無數(shù)的花圈,無數(shù)的詩詞,無數(shù)的悼文……如此大規(guī)模的運動,自四九年共產黨掌權以來,還是第一次。隨后開始了反擊右傾翻案風,報紙電臺連篇累牘批判鄧納吉。聰明如鄧公也成了‘二進宮’。
七月份又一巨大損失后(朱德),八月份唐山大地震。二十四萬人一瞬間命葬殘墻斷壁。上蒼似乎向中國人昭示著什么,可蕓蕓眾生能懂得了嗎?
這一年,湖北省撤區(qū)并社,彭市屬新建制公社,沒有舊區(qū)公所可利用,需修建公社辦公樓。還是慣常做法,打人民戰(zhàn)爭,向各大隊征調木工瓦工小工,作為水利工無償攤派。此法自秦始皇修長城起,沿用至今。我也參加了基建辦公室,任民工食堂伙食會計。九月九日下午三四點鐘我為食堂買蔬菜,在蔬菜門市部得知毛澤東主席去世。一下子覺得天要塌下來一樣。想起自懂事以來唱的那些歌:‘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迷路時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照路程’,‘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永遠不落的紅太陽也落山了。幾十年來,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無時不籠罩在這一巨人的陰影下,而如今這陰影頃刻間消失。國家的前途,個人的命運,種種的擔憂一起襲上心頭。
。ㄋ模┏林蹅扰锨Х^
第一次看到‘四人幫’這個詞,是在報紙上。人民日報通欄標題:以英明領袖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一舉粉碎‘四人幫’。第四版刊登了郭沫若的‘水調歌頭’: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政治流氓文痞,狗頭軍師張……
按慣常說法,四人幫倒臺標致著十年文革的結束。中國從此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如按這一劃法,本文就該打烊了。不然的話,就是出題跑題文不對題,至少也是畫蛇添足了。
誠然,歷史階段的劃分總得有一個具體的年限。但真正的歷史卻不能割斷。其巨大的慣性不是一天兩天可以消解的?梢哉f,文革的余毒至今也沒有完全清除。有的還改頭換面,被發(fā)揚光大。曾被中央定性為‘十年浩劫’的文革,時至今日仍是某種程度的禁區(qū)。難道文革的既得利益者們還把持著權力?
四人幫倒臺了。但政治運動繼續(xù)。在我們這個國度里,有些人不運動就寢食不安。年齡大點的人戲稱自己為老‘運動員’。清匪反霸,土地改革,三反五反,批判胡風,高饒反黨集團,除四害,反右派,大躍進,大辦鋼鐵,彭黃右傾集團,社教,四清,直至文革。有‘幸’經過這歷次運動的人,(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總應該煉成了金剛不壞之身吧。由于年齡關系,我對大躍進以前的運動不熟悉。之后的歷次運動,也只能稱有些印象。這其中,我對四清頗有好感。記得當時大小隊干部都集中在公社里,日夜‘洗澡’,下樓過關。各生產隊推選幾名社員代表(當然是貧下中農),與上面派來的工作隊一起清帳。貪污挪用者罷官。我們大隊的張支書就是那次下臺的。換了一位姓王的。也有人說,因王家姓大人橫,張家姓小丁微,換班是必然之事。四清后,大小隊干部的作風煥然一新。群眾心情舒暢,勞動熱情高漲。六四,六五,六六三年,農村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真正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恰逢學雷峰運動,很多人爭做好人好事。我祖父為生產隊車水一晚上,還不讓人知道。這三年,雖然是人努力,天幫忙,但四清運動功不可沒。與如今的土皇帝們比起來,當年的貪污挪用簡直不足掛齒。當年挪用幾十元錢要丟官,如今逛紅燈區(qū),一夜花去老百姓上千血汗錢,官照當不誤。
回到正題上來。不妨按文八股將過渡時期作一粗線條回顧。
政治上,深揭狠批四人幫。對幫派分子辦學習班,人人說清楚。當時公社辦公樓尚未竣工,剩下粉刷墻壁一項工程。正好用來隔離幫派分子。皮件廠有一彭姓工人,文革中為造反派,跳得很高。也被隔離在其中的一間辦公室里。其時正值歌劇‘洪湖赤衛(wèi)隊’解禁,高音喇叭里整天都是王玉珍的歌聲。這位彭姓造反派也在隔離室里唱。但他反復唱的總是那一句:沒有眼淚,沒有悲傷,只有仇恨滿胸膛?磥磉@家伙并不認罪。稍后我也參加了公社的清理工作隊,恰好進駐皮件廠,與這位彭某斗爭了好幾個月,直至七七年首次高考。
思想上,沖破兩個凡是與既定方針的束縛,開展真理標準大討論。對毛澤東晚年(豈止晚年!)錯誤重新評價。這是繼五四之后的又一次思想解放運動。經過十年的壓抑,人們開始感到心情舒暢。按官方的話說:一個生動活潑心情舒暢的政治局面正在形成。
組織上,清除了幫派分子。關在牛棚里還活著的老干部幾乎統(tǒng)統(tǒng)官復原職。有人上,就有人下。稍后,報紙上也看不到汪東興,陳錫聯(lián),吳德和紀登奎等人的名字了。據(jù)說又出了小四人幫。包著羊肚巾的陳永貴伯伯據(jù)說回了山西昔陽。李素文大姐當然回原單位操起了紡織廠的舊活計。
經濟上,城市里開始談獎金了。甚至還掛帥了。利潤也講究了,還第一了。在農村,學大寨不提了。資本主義的尾巴也不割了。有的地方甚至悄悄地干起了包產包干,打槍的不要!约Z,找紫陽’‘要吃米,找萬里’。關于萬里,記得反擊右傾翻案風時也有一說:萬里不倒,火車不跑?磥砝先f還是適應農村工作,鐵道部長不好當。
文藝上,劉心武的‘班主任’開了傷痕文學的先河。反思的作品接踵而來?上Ш髞碜蟛桶l(fā),反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清除精神污染等運動也接踵而來!鄳佟馀辛!偃缥沂钦娴摹\’‘社會檔案’等電影劇本也被槍斃了。據(jù)說后來臺灣拿去拍了。不知確否。若如此,也就肥水不落外人田了。
科技上,科學大會的召開,迎來了科學的春天。鄧公提出:電腦要從娃娃抓起。蔣筑英的英年早逝喚起了社會對中青年科學家們的關注。但很快又知識貶值,‘原子彈不如茶葉蛋’‘手術刀不如剃頭刀’。人們驚呼體腦倒掛。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矯往已經過正。今日的白領們,香車寶馬,二奶小蜜,醉生夢死。對撿煤渣的老婆子當然管不了那么多。即使青梅竹馬的黃臉婆大概也不屑一顧了。
教育上,恢復了拋棄十多年的高考制度。全國五千萬人參加,爭奪幾十萬個座位。實在蔚然壯觀。也不知打破了吉斯尼記錄沒有?父子同考,夫妻雙取傳為佳話。我們班張大哥兄弟姐妹四人同年中舉。雖然張大哥屬擴大招收的走讀生(走讀生只召城里人),但畢竟實現(xiàn)了全家紅。張家老爺子喜得合不攏嘴,連說祖上積德。張大哥與同班的李小弟的年齡之比,翻一翻,還拐一彎。七七級大學生中,相當一部分為農家子弟。真正是(或基本上)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如今‘科舉’制度雖還繼續(xù),但北京上海的錄取分數(shù)就比某些省份低一百多分。省會城市也比其他地區(qū)低幾十分。要知道,一分之差,可要管一批人啦!農民啦,就世世代代當盲流吧。
當時的教育部長劉西堯本打算上大學還繼續(xù)推薦一年,原因是時間太緊,高考的各項準備工作來不及。不料鄧大人發(fā)了脾氣,說一天也不能等了。這就是七七級春季入學的原因。七七級與七八級屬同一年入學,只差半年。卻高一級,占了半年便宜。只‘可惜’地方干部們精心制訂的五年或十年大學生推薦規(guī)劃從此作廢。
恢復高考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參加公社揭批四人幫工作隊。進入皮件廠的工作隊共五人,四男一女。四個男人借住在皮件廠一職工家里。白天晚上各種各樣的會。那位彭姓造反派又特別的頑固不化。我只能晚上開完會后復習一下。十五瓦的燈泡雖不夠亮,但比家里的煤油燈還是強多了。物理化學在學校沒怎么學,當時稱‘工業(yè)基礎知識’‘農業(yè)基礎知識’。簡稱‘工基’‘農基’。也沒復習資料,只把高中課本反復翻讀。很快考試就來臨了。物理化學一張卷,一看傻眼了。電光聲熱和有機化學無異于天書一般。語文中的語法也沒學過,根本不知‘補語’為何物。更糟糕的是,作文題為‘學雷峰的故事’。一時間想不起以前學雷峰的事,又不會編造,情急中將故事寫成了感想。只有數(shù)學和政治遺憾少一點。數(shù)學試卷中有附加題一道,要求用導數(shù)求極大值。當時雖有時間,卻無半點頭緒。及至上大學時學了高等數(shù)學,才知其實很簡單。
考試結束后,一段時間情緒很低落,總覺得自己名落孫山無疑。不想居然初試合格,通知體檢,直覺柳暗花明。七八年二月底,終于盼來了入學通知書。工作隊也正好完成歷史使命。女隊長說,本該評我為先進隊員,但考上了大學,已有一喜。先進隊員稱號就優(yōu)先其他隊員吧。先進沒當上,感謝房東的信還得我來寫。也是些順口溜。記得有這樣兩句:
每記鞋襪沒有收,回來已是墻頭掛。
待我勝似親兒女,多象當年沙媽媽。
后來聽熟人講,彭市鎮(zhèn)上還有人專程去房東家看感謝信。并一致認定我考上了武大中文系。第一學期結束放暑假回家,還費了我不少口舌作解釋工作。
大學夢終于做成了。一介農民進城吃商品糧。且每月還有助學金。對于一農家子弟,這是八輩子難碰的好事啊。去年寫了一段順口溜回憶當年情形。抄錄幾句:
峰回路轉七七年,撥開烏云始見天。
垂頭喪氣出考場,蓑衣斗笠復耕田。
嚴冬過后春意闌,民工行裝下武漢。
滿手老繭初拿筆,一頓猶吃八兩飯。
說到吃商品糧,還有一段笑話。我一鄰居比我大十歲左右吧。文革中參加不少三線建設。什么遠安,O六六工地等,一去幾個月。因路遠,無法帶足糧草,就去轉‘支撥’。也就是用自家的糧食去本地糧站換支撥證,然后憑此支撥證到三線建設駐地的糧站換回糧食。八八年我從法國回家探親,這位鄰居很為我在法國的糧食問題擔心。問我是否也轉支撥?我一時沒有會過意來。待到明白他之所問,把我笑得差點閉氣。
由此我又想到,中國的農民對國家的建設實在是功不可沒。歷年冬春兩季的水利建設都是無償?shù)。當然對三線建設召的民工,國家還是付一點工資。每月十八元五毛。俗稱‘十八塊半’。工資雖低(相當于城里學徒工),且不管糧食,但對農民吸引力很大,尤其對尚未成家的年輕人。盡管通過支撥證,農民們拿去的是新糧,換回的是霉米。
(五)十年荒漠淚與血
既然題目是文化大革命,當然得專題談談文化。其實文化大革命應讀成‘大革文化命’才符合實際。封(中國幾千年)資(西方資本主義)修(蘇聯(lián)及東歐)統(tǒng)統(tǒng)一掃光。只剩下馬恩列斯毛,還有霍查同志的著作。后來再加上魯迅。正所謂:百業(yè)諸廢唯政治,四卷雄文喂饑腸。(摘自本人順口溜)
當年正是酷愛讀書的年齡段,真象列寧所說,一個饑餓的人伏在面包上?晌覀儺敃r卻無面包。只能給什么吃什么,找到什么吃什么。
吃傳單
天門離武漢不太遠,且交通還算方便。一夜輪船就到了漢口。文革初從武漢來的傳單特別多。
其中經?吹揭环萁小t水院’的傳單。專門揭露王任重陳再道鐘漢華等省及軍區(qū)領導并夏菊花等文化界名人們的‘丑聞’。也是從武漢來的傳單上,我讀到了當時我最喜歡的兩首自由體詩:‘放開我,媽媽’和‘孩子,去吧’。大概出自‘鋼二司’武大才子們的手筆吧。當時我就抄在自己的本子上,并妥善保存。后來‘深挖五一六,狠批北決揚’時,害怕引火燒身,悄悄地處理掉了。直到現(xiàn)在還后悔不已,因為再沒找到這兩首詩。雖然詩中盡是革命詞匯,但當時確令我激動不已。憑記憶,現(xiàn)在還記得如下幾句:
第一首
放開我,媽媽,
……
我不愿做繞粱呢喃的乳燕,
終日徘徊在屋檐下。
我要做暴風雨中的雄鷹,
去迎接……沖刷。
……
不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兒愿作千秋雄鬼死不還家!
第二首
孩子,去吧,
我不是一個糊涂的媽媽。
小小的雀籠怎能鎖得住羽翼豐滿的小鷹,
低低的羊欄怎能關得住四蹄翻飛的俊馬。
……
董存瑞有愛子的母親,
黃繼光也有疼兒的媽媽。
……
真是無巧不成書。文革收場后,我考入了武漢水電學院。畢業(yè)后留校任教。與教研室老師們聊起來,方知昔日的‘紅水院’就是水電學院的造反派刻印的。水電學院在文革中也是風頭出盡。就象北京的天派地派一樣。
吃毛選毛詩詞
其實文革中也不能說絕對無書可看,我們家就有毛選兩套。當年請紅寶書和毛主席的石膏像可是載歌載舞披紅掛彩請回來的。而且免費,這對農民們至關重要。若要用賣雞蛋的錢去換,恐怕母雞們的屁股會腫大一截。免費固然好,只是那石膏像太容易碎。萬一從神壇上摔下來,一家老小的性命……所以家家都捏著一把汗。
我因無書可讀,陰雨天憋在家里,拿出毛選來亂讀。開始順著讀!袊鐣麟A級的分析’,‘湖南農民運動的考察報告’……然后跳著讀,‘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論持久戰(zhàn)’‘別了,司徒雷登’……后來發(fā)現(xiàn)文章后面的注釋包含的信息量很大,于是就專讀注釋。黨史知識增加不少,可惜白費,一輩子沒撈到黨票,連入黨申請書都沒交過。記得大學期間,學生宿舍入門處的黑板上常有這樣的通知:今晚黨員同學與要求進步的青年學黨章云云。所謂要求進步的青年就是寫過入黨申請書的?,當年不要求進步的青年變成了不要求進步的老年!
毛選翻完后,又無書可看。幸虧杜老師送我一本毛主席詩詞。古典詩詞以前從未接觸。雖然后面有注解,但什么‘共公’‘不周山’,讀來還是一知半解。但消化不良也不能不吃。越不懂越佩服老人家的博大精深。如今人屆天命,從網絡上讀了一些古代的現(xiàn)代的詩詞,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最近將毛詩詞重新下載,重讀一遍。其中兩首較欣賞。一是‘憶秦娥·婁山關’,二是‘浪淘沙·北戴河’。此外,‘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及‘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等句我也喜歡。至于‘水調歌頭·鳥兒問答’一調,七六年元旦播放時,我就大吃一驚。雖然我對舊體詩詞的格律一點不懂,但該詞中用語也太匪夷所思。
吃魯迅
回想起來,文革中幸虧還有魯迅可讀。否則真是一遍空白。有人覺得魯迅過于尖刻;蛟S與文人們論戰(zhàn)時,確實有點。但魯迅小說對國人的刻劃,至今還有現(xiàn)實意義。‘故鄉(xiāng)’和‘祝!姨貏e愛讀。兒時的玩伴中,我總看到不少閏土的影子。祥林嫂也不是絕無傳人。另外高中時,課本中收入魯迅的‘紀念劉和珍君’一文,讀后竟能一字不錯地背出。如今也還記得不少。
魯迅的舊體詩也是那時讀的。記得老師教我們讀‘挈婦將雛鬢有絲’中的‘雛’讀音成‘CHOU’。前兩年,我學作一首七律?贈留美同學,用了‘雛’字,造成出韻(也不知其他是否壓韻)。其原因蓋出于魯迅的詩和我們的地方口音。抄錄如后:
一洋難容兩地愁,君留北美我滯歐。
壯志已隨流年去,余生只剩兩鬢秋。
故國長離非緣貧,他鄉(xiāng)且住只為雛。
把盞江城應有日,黃鶴樓上兩白頭。
直到用中文之星拼音法敲字時,才知道‘雛’讀音為‘CHU’。一時間還真找不到什么字來代替,又不想改變原意,只好作罷。
魯迅的詩中,除了‘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外,‘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我也很喜歡。只是不知道后面這兩句的出處了。
前些時看了黃宗英一篇回憶文章。記敘當年反右時毛主席關于魯迅的一段話。大意是:魯迅若健在,五七年要么當啞巴,要么進監(jiān)獄。因有感,作一順口溜,也抄錄如后:
(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欽定旗手骨最硬,匕首投槍伴一生。
閻羅晚召二十年,頭號恐非章伯鈞。
果真如此,章詒和女士的‘往事并不如煙’恐怕就難以橫空出世了。
吃堂兄課本
三位堂兄中,大堂兄初中讀了一年便綴學。二堂兄堅持讀完初中。一箱子書放在樓上。我因無書讀,便打了這一箱書的主意。農村的閣樓上僅靠一片亮瓦透點亮,讓我想到一句謎語:鑿壁偷光看夜書,孔明。書箱上滿是灰塵,大概堂兄回家務農后從沒摸過。堂兄的課本保存得很好。我選出自然,地理,歷史和語文課本,一本一本地讀。我們的初高中沒上過自然,地理,歷史等課,我的一點這方面的知識就是從一片亮瓦下讀來的。也不知眼睛近視了沒有。農村人哪管這個。
八四年我已留校任教。記得在Y老師家看洛杉磯奧運會開幕式,各國運動隊出場時,其英文國名我一下子就能用中文說出來。連留美的Y老師也感驚異。這些地理知識就是從堂兄的課本上讀來的。當時雖屬順口說出,但有不少自我表現(xiàn)的成分,F(xiàn)在回想起來還有些臉紅。
雜吃
文革中的報刊除了‘紅旗’外,幾乎都停刊了。報紙還有些。但從中央到省市都是黨報。我對報上的詩歌比較留意。那時的詩歌都洋溢著革命激情。除了讀以外,特別好的還抄在本子上,印象就更深刻些,F(xiàn)在對其中兩首還有些印象。
一首題為‘毛主席去安源’:
你胸中滾動著世紀的風云,
腳下踏著崎嶇的山岡。
……
象春雷回響在人們的耳邊,
象春雨滋潤著人們的心田,
象春風吹綠千里沃野,
象春汛掀起萬丈狂瀾。
……
另一首題為‘長城頌’,好象是一位徐姓詩人所寫。只記得一句:月黑風高,鼓樓上你警鐘長鳴。
因這一句常讓我想起‘月黑殺人夜,風高防火天’,故此記得。
初中語文老師也教過幾首詩。其中的‘某公三哭’和‘老虎貼告示’屬政治諷刺詩,當時都能背誦。現(xiàn)在雖還記得一些,卻無論如何也背不全了。
此外,老師還讓我們抄了些警句。如‘大海之所以那樣寬闊,是因為它處在江河湖泊的最下面’‘柔軟的沙發(fā)容易使人昏昏入睡,但崎嶇的山路卻能使人精神煥發(fā)’‘熬過寒冬的人最知道太陽的溫暖,渡過長夜的人最懂得光明的可貴’等等。
除了喜歡讀詩,自己有時也亂寫一氣。也是初中時,老師出一作文題,兩節(jié)課完成。作文題目已忘記。當時我怎么也寫不出。并且越急,腦子越不管用。臨放學時,寫了一首詩交差:
天邊烏云悶雷響,楊柳低頭淚汪汪。
咬斷筆頭捅破紙,坐在學室思斷腸。
本以為闖了禍,不想老師反而高興。稱為打油詩,并讀給同學們聽。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打油詩’這個詞。
高中階段,有一次作文要求寫詩歌。題目是:紀念毛主席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發(fā)表三十周年。這首詩很長,只記得開頭幾句了:
大海鼓起百萬排浪花,
長空布上美麗的圖景。
東風牽著喜信奔走相告,
歡樂的節(jié)日帶著千萬朵紅花翩翩來臨。
……
老師給的評語是:情文并茂。又讓我得意了一陣。
高中階段還寫過一首長詩,題目是‘小英雄’。不是作文,是我為表揚好人好事寫的稿。以我們班上一同學為原形,F(xiàn)在一句也記不起來了。大概都是些肉麻的話。一次無意中發(fā)現(xiàn)鄰桌同學的本子內抄錄了‘小英雄’。書寫相當工整?磥磉是作為好詩抄下來的。
總之,文革十年,我們吃狼奶長大。除了些革命語匯,腹中空空。更惶論中華文化的底蘊。前幾年作文革反思,寫了幾句順口溜:
青春年華遇文革,十年荒漠淚與血。
往事如煙成驚夢,羊毫在握重如鐵。
行文至此,自知思緒混亂,東竄西突,信馬由韁。就此打住。否則王婆婆的裹腳,越拉越長,徒惹厭惡。近幾年學填舊詞,因不懂格律,僅按字數(shù)句數(shù)填滿。并只限小令,從不敢涉足長調。想文革一題,豈能三言兩語帶過?故勉強為之,曰滿江紅。又因前次畫蛇添足,文革改革過渡期也略帶一筆。不談改革,恐生妒忌。再勉強為之,曰水調歌頭。均抄如后,聊作結尾:
滿江紅·文革
平生噩夢,最難忘,十年文革。一聲令,舉國造神,漫天馬列。上山下鄉(xiāng)獻青春,文攻武衛(wèi)灑鮮血。惜一代精英入迷途,競狂熱。
關工礦,荒學業(yè)。廢綱紀,棄道德。嘆民生潦倒,國脈衰竭。巨龍蛻為井底蛙,睡獅猶作夢中客。盼中華駿馬長奮蹄,避覆轍!
水調歌頭·改革
十年浩劫后,改革春風來。溫雨滋潤大地,百花爭艷開。農村包干包產,城市流通交通,高考拔人材。真理實踐驗,政績民心裁。
啟國門,硬發(fā)展,淡形態(tài)。實現(xiàn)長治久安,經改復政改。規(guī)范市場經濟,完善選舉制度,雙劍擊腐敗。農民輕負擔,下崗有安排。
來源:華夏快遞
熱點文章閱讀